而这种明显对比,也引得粘罕心中暗叹……吴乞买、娄室各自到了份上,自己又还有几日?而若有朝一日自己也年老体衰,也就是这个老四能为国家主事了。
一念至此,粘罕反而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做的有些过了。
“如何?”见对方不语,兀术稍作催促。“都元帅可要现在来见?”
“如何不见?”粘罕强打精神对道。“折腾了这么多事,不就是要正经见一见他吗?让秀才把合剌带来吧。”
秀才,乃是完颜乌野的绰号。完颜乌野乃是挞懒的亲弟弟,却素来不喜欢骑马涉猎,恰恰相反,他早在完颜氏还只是部落联盟时,也就是小的时候就喜欢读书认字,是个标准的儒生,所以得了这个绰号。当然了,此人读书天赋和谋略水平大概是远远不如完颜希尹的,否则何至于一直被排除在核心权力圈之外?
闲话少说,转过视角来,燕京尚书台乃是承袭辽国旧物,基本上算是一个独立的宫殿建筑群,中间一个大殿,两边各自一个偏殿,后方还有一个后殿,而偏殿里又分出许多房间来……但无论是偏殿还是后殿,都距离中间的‘省堂’有一定距离,所以显得极为空旷。
而此时既然有了许诺,兀术便亲自起身来到门前,吩咐下方相候的几名谋克:“都元帅有令,去左偏殿请谙班勃极烈来。”
几名谋克不敢怠慢,赶紧又去接人。
须臾片刻,便有‘秀才’完颜乌野领着一个才十二三岁的华服少年郎,在七八名不着甲的侍从护卫下自偏殿远远过来。
而望着这一行人,尚书台正堂前空地上的金人军官虽无多余言语,却各自都有些目瞪口呆之意……无他,若非是早就认识前面的‘老秀才’是谁,然后心里也知道后面的‘小秀才’是谁,这些人简直以为来的是一对汉人儒生祖孙呢!
一行人进入门内,殿上金国权贵,自粘罕以下,虽说不是第一次见到这二人,但此时看来,却也目瞪口呆。
谁能想到,开国区区十六年,这大金国将来的国主便成这样子了?
“小子谙班勃极烈完颜亶,谨问诸位皇叔祖、皇伯父安。”上得正堂上,乌野让开,八名布衣侍从闪过门后,那才十二岁的完颜合剌当即就在正堂正中恭敬下拜,礼仪备至。
粘罕与兀术这两个做主的一时居然都慌了神,然后齐齐看向了完颜希尹。
完颜希尹赶紧干咳了一声,却又微笑相对:“虽说本朝也有些特殊规矩,但谙班勃极烈到底形同皇储,而且今日都是自家人,却也不必多礼……赶紧起来吧!”
“不错。”粘罕也赶紧硬着头皮相对。“合剌,今日都是自家人,不要这么多礼数。”
完颜合剌,也就是完颜亶了,这才起身,然后盘腿端坐到了大堂正中的地上,连个蒲团都不坐的。
见此情形,粘罕强压种种不适,继续硬着头皮询问:“合剌……我问你啊……你平日骑马射箭吗?”
“回禀皇伯父。”完颜亶认真作答。“小子骑马,也射箭。”
粘罕一时语塞。
“读书多吗?”倒是完颜希尹越看越喜欢,便忍不住越次插嘴。“都读的那些书?老师是谁?”
“读书也是读书的。”完颜亶继续从容做答。“主要汉文经史都读了一些,老师有许多,但主要是皇叔祖和公美先生。”
“公美先生是谁?”粘罕着实没忍住。
“韩昉……辽国状元。”完颜希尹当场做答。“燕京韩氏都元帅莫说不晓得。”
粘罕这才点头,却又扭头朝中间那少年认真再问:“合剌,你是喜欢读书,还是喜欢射箭?”
完颜亶面上血色微微一涨,然后方才认真相对:“好教皇伯父知道,小子最喜欢跟几位师傅执射赋诗。”
完颜希尹当场拊掌而笑,俨然是对这个答复极为满意,而粘罕怔了一怔,却又再度看向完颜希尹:“什么叫只射妇狮?”
“就是一边射箭一边作诗。”完颜希尹无奈解释。
粘罕当场啧了一声,其余在场贵人倒是大多凛然,也不知道在忌惮和等待什么。
“那个……合剌……阿亶啊。”兀术终于也忍不住开口了。“还认得俺吗?”
“你是四伯父!”完颜亶即刻相对。“韩师傅便是四伯父给带来的。”
兀术点了点头,然后认真相对:“是这样的阿亶,你既然读了许多书,那便该晓得两件事,一个是你身为谙班勃极烈,将来是要做国主,也就是要做大金皇帝的;另一个,就是你也该晓得,咱们大金立国仓促,制度什么的都很简陋,地方上的政令不一,女真人、契丹人、汉人的规矩并行……那俺问你,等你做了大金皇帝,准备用什么制度?还是依旧混着来?”
完颜亶闻言眨了下眼睛,复又看了下粘罕等人,一时没有吭声。
“不要怕。”兀术摆手言道。“但有你伯父俺在,无人能动你的谙班勃极烈位子,放心说来!”
粘罕一时蹙额,却也没说什么。
而完颜亶此时方才小心对着兀术言道:“侄儿觉得,咱们大金自有国情在此,想要只用一种制度还是太过于为难了。”
“也是……那俺再问你,三种制度你觉得哪个最好?”
完颜亶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认真答道:“侄儿觉得汉人的制度最好。”
“为什么?”兀术好奇相对。
“因为汉人制度最全,而且汉人制度是要集权到中间的,这样就能从中间办大事。”完颜亶小心而对。“但韩师傅说,这话暂时不要说出去……”
兀术连着周围人一起嗤笑一声,不以为意道:“那你为何还是说了?”
“因为韩师傅和皇叔祖都说了,四伯父是今日最能信得过的人。”完颜亶愈发小心。“韩师傅来之前还专门说,今日四伯父让干嘛就干嘛。”
原本渐渐有些活跃的殿中陡然安静下来,粘罕则忍不住狠狠瞪了一眼有些慌乱的‘老秀才’完颜乌野。
而兀术再度干笑一声,却是赶紧再问:“那俺再问阿亶你一个事……之前咱们把燕云和河东的汉人、契丹人迁移到会宁府,结果路上逃散无数,反而壮大了蒙兀人,然后便是国主和都元帅他们也都觉得这件事是办错了的,就从去年低喊停了……你知道吗?”
“知道。”
“知道就好。”兀术忽然正色。“现在还有另外一个大的错处,就是之前把猛安、谋克分封到地方上,结果在地方把汉人老百姓当成奴隶,弄得汉人不停造反,然后这些猛安、谋克在地方上与汉人杂处,不去学汉人的好处,反而学汉人的坏处,弄得日日骄纵,天天享乐,战力越来越低,以至于在关西打了大败仗……阿亶,你做了皇帝,觉得该如何处置这件事情?”
“兀术!”粘罕忽然厉声相对。“这种事情他能懂?!而且这么多猛安谋克都已经撒出去了,如何轻易收拾回来?”
“这不是在考教吗?”兀术丝毫不惧。“又不是今日他便登基,后日便改制废了勃极烈与都元帅府制度,大后日便议和……这么一个孩子,你到底在怕什么?”
粘罕当场无奈甩手。
“就这一问了。”兀术对上有些惧色的完颜亶,小心安慰道。“说完你今日就回家去吧!”
完颜亶闻言颔首,然后小心思索,认真答道:“应该统一法度,按照级别给这些猛安、谋克发土地财产衣服什么的,让他们不要再骚扰地方的汉人百姓。”
完颜希尹和完颜兀术齐齐颔首,便是粘罕也若有所思起来。
“那发给这些猛安谋克的东西从哪里来?”希尹还忍不住追问了半句。
“正是要那些汉人百姓纳税赋给国家,而不是做这些猛安谋克的奴隶,国家取了税赋,再分给那些猛安、谋克。”完颜亶从容做答。
希尹再度颔首不及。
“回去吧!”兀术也点了点头,却是一边说一边按照约定,亲自起身相送。
而完颜亶便在堂中再度依次行礼,这才小心随完颜乌野一起退下,稍倾片刻,一直送到正堂台阶下的兀术方才回到省堂上来。
见到兀术回来,粘罕当即出言:“这哪里是女真家的种,根本是一汉家小儿!怕是他看我们,也只是觉得我们是粗鲁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