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几乎震撼了贺兰山与黄河的喊杀声中,相距前线三四百步远的一处田埂上,唯一一名留下的金甲武士忍不住提醒了自家国主一句。“梁王动身前让臣给国主留言,要让撞令郎和轻骑轮换,而且轻骑也要分成两拨,前后阵督前阵,用车轮战法,持续施压……”
年近五旬的李乾顺面色潮红,闻言微微一怔,却又缓缓摇头:“无妨……梁王当时这般说的时候,估计也没想到,朕的白牛纛一动,居然有这般威力,而只有周边这般势大,才能让梁王在队尾更易得手……不要轮换了。”
金甲武士犹疑片刻,但到底是俯首称是。
外面的西夏人如排山倒海,几乎压过了黄河的波浪声……而宋军御营大军尾部,御营中军老派统制张景及其部属也遭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
这里的确是整个队列的最薄弱处……和想象中背河列阵的长条阵,其弱点一定是长条的正中心不一样,嵬名安惠敏锐的意识到,眼前的宋军队列是不可能按住两头打中间,那样叫自寻死路。恰恰相反,由于对方军阵一直是移动的,而且西夏军队的目的也并不是追求在河畔歼灭对方,或者打败对方,而是要阻止对方继续移动而已,那么这个时候,这个一直移动的队列最薄弱处,就自然变成了长条队列的尾部了。
因为在这个地方,宋军一个应急作战组阵需要同时维持两面的防护,而且,尽管不知道与这个队列最前方的组阵是以御营前军最精锐的张宪部为主要组成部分,但嵬名安惠依然能看出来,队尾的张景部相对队首,还是要稍逊一筹的。
除此之外,身为一名老将,嵬名安惠早早注意到了另一个重要的战场因素,那就是初夏时节,熏风自南向北,这原本使得宋军的进军顺风顺水,但反过来说,若是从后方对宋军队列的尾部进行‘追击’的话,那宋军就要变成逆风倒撤了。
实际上,张景部上来便遭遇到了这种极端困境。
他的作战组阵中,侧翼不停的遭遇着西夏轻骑与撞令郎的射击压制,背后却又遭遇到了真正的西夏核心战力的冲击……箭矢、投矛,几乎压得他麾下部众喘不过气来,偏偏又因为同时要承受两面打击,连部队轮换都做不到。
可与此同时,他接到命令却是,不准擅自出动骑兵反扑,也不准停下部队进发的步伐。
无奈之下,张景只能让本部举盾倒退而行。
可这还不算,很快,更糟糕的情况出现了,尾部的西夏人开始有意识的寻找浮土,用布包起,每有风起,便顺风扬土,然后一些着甲的西夏骑兵便尾随扬尘,发动近战突袭。
一时间,张景部的损失大大超过了其余各处。
但损失真的不怕,真正让士气严重受损的是,眼下这个情形中,他们根本无法对正后方的军队造成任何有效反击,只能被动挨打,被动死伤,甚至连自家死伤的士卒都不能及时发现扶起,只能被迫遗弃……而留在地上的宋军御营将士尸首,又被追击不停的西夏人用长矛挑起,以作挑衅,少数伤员,更是沦为没有扬尘时西夏人刺激宋军的工具。
战事忽然进入白热化后不到一刻钟,从淮上便作为赵官家御前主力统制官的张景便怒发冲冠起来,而且立即放任了擅自出战试图反击的少数部属。
坦诚而言,身为足够参与核心军议的西军宿将,张景非常清楚自己之前接到的两个命令是绝对正确和理性的……他知道此战的根本意义在哪里,就是要坚持行军嘛,只要确保明天能对空虚的兴庆府发起攻击,便是胜利;他也知道就自己手中这一队蕃骑与一队甲骑冲出去,注定会沦为西夏轻骑虐杀的猎物。
然而问题在于,即便是心里明白,又如何能控制住情绪呢?尧山之战,他部众死的比眼下这次多的多,但问题在于,女真人西路军主力跟西夏人匆匆凑起来的一堆救场的部落兵是一回事吗?力战而亡跟只能被动挨打是一回事吗?
这次随他入关的部下精锐甲士,每个人一年要用一百贯来养的!却被一群身上披着蓝棉袄的蕃人给活活射死却不能还手?
而且就这么走下去的话,走到天黑扎营,全军怕是都死不了一千,唯独自己所领这几队人,估计要死五百!
谁能忍?
“老张是这般说的?”曲端端坐在铁象之上,闻言蹙眉不停。“后面死伤这般厉害?”
“好让都统知道,俺家统制说了,死伤不厉害,但他就是不能忍。”张景部的传令兵拽着坐骑打了个圈,然后焦急以对。“俺家统制还说了,一刻钟内若节度不去支援,他……”
“节度不在。”曲端居高临下打断对方提醒道。“节度将中军指挥权,还有全军骑兵调度权都交给了我。”
“那便是都统好了!”带着关西口音的传令兵催促不停。“曲都统,俺家统制说了,若是一刻钟内都统不去救援,他只有一事托付与你……”
“何事?”
“请都统为他报仇!”言罢,传令兵理都不理曲端,直接打马而回。
曲端怔了一怔,方才彻底领悟张景这句话中的信息量,却是忍不住嗤笑一声,然后回头相顾左右:“老张急了。”
然而,周围甲骑,包括岳飞的亲卫,闻言全都无声,只是一言不发去看曲大,而曲大也是再度醒悟,继而讪笑。
阳光从贺兰山下映照下来,复又荡漾在黄河上,端是盛景,但战事在持续,外面依然是弓弩齐发,西夏人依然是狠心不退,每时每刻都有鲜血在数百步外的厮杀线上浸润土地与青苗。与此同时,岳飞与胡闳休也依旧领着那面大纛继续缓步向前,然后忽然间,他们身后自家的号角声便响了起来。
“节度早料到如此,所以故意移交了骑军的指挥权?”胡闳休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忍不住亮出了心中的疑惑。
“是。”岳飞没有辩解,或者说懒得辩解。“但也不是那般齐备的……西夏人去张景那里,我是早就有所预料,两千中军甲骑原本也是预备好要在阵内伏击的,但临到跟前才醒悟过来,战场之上,再好的想法都只是想法,人心还是要顺应的,否则得不偿失……再加上主帅没有亲自上阵的道理,这便干脆让曲都统去做了,他也正好想求些功劳。”
胡闳休当即颔首:“曲都统一开始应该与节度想法一致,下官刚刚见他让两千甲骑转向,却又下马不动,俨然是也存了在阵中埋伏,等后军自然退到跟前,再行突袭之策。”
岳飞颔首认可。
“但终究还是抢先动了。”胡闳休一时感慨。“其实节度与曲都统的计策才是最好的,若张统制能忍一二就好了……”
“张景凭什么要为大局而弃自家子弟兵?”出乎意料,岳飞这一次选择了摇头以对。“又不是京东那一回,狭路相逢勇者胜,双方都没得选,所以请田师中将军做了一回牺牲,这一次本是大局在我,哪里有为了万全而独独让一部为全局这般受损的?故此,刚刚西夏人一往后去,我便醒悟过来,张景这般资历的御营中军统制,骨子里是有傲气的,我若强为之,人家说不得会为了一口气而拼命……到时候徒劳坏了全军士气与人心。”
“话虽如此,节度如何预料曲都统会去援护呢?”胡闳休思索片刻,继续追问。
“因为官家常常教训他行军打仗不擅长团结友军、部属,他嘴上依旧对此类事不屑一顾,但心里还是上了心的……与些许个人军功相比,他其实更怕被官家厌弃。”
“为一方帅臣也难。”胡闳休闻言稍微一怔,却是避开了关于官家的话题,他不擅长这个。“亲疏计较,功过得失,上下左右,都有有所计较,还要保证大局不失。”
“这算什么难处?”岳飞闻言反而嗤笑起来。“又不是靖康前后,彼时多少人拼却一命,只为求一点生机,倒是不用计较这些,但谁想回彼时吗?而我军此时所谓艰难,却只是在大胜之下,要不要求全责备的艰难罢了。”
胡闳休一时也笑,但笑完之后,复又感慨:“西夏人此时倒正好不用计较。”
“所以说啊。”岳飞扭头看了眼西面贺兰山方向,彼处西夏人依然疯狂。“西夏人以为他们这般做,似乎还有生路,但咱们却比他们更清楚,他们一早便没了机会……因为咱们经历的绝境比他们多多了,一开始便知道他们用错了力气……无甲无械,仓促聚集,便是再疯再狠,又如何能赢?不过自己骗自己罢了。”
“天下事,多有类似,不仅是前后,便是相距不远,南北东西之间也多如此,断然改不掉的……当年咱们多少次不也是在骗自己吗,结果如何?”胡闳休也扭头相顾,一时感慨。“唯独咱们国家大些,还能一步步挺过来,西夏人呢?”
岳飞颔首不及。
话说,就在岳胡二人越说越投机之际,两三里外,初夏熏风吹来的方向,随着曲端犹疑之后选择了果断来援,两千中军甲骑终于发动了突袭,大大缓解了王景部的困境。而与此同时,宋军各个应急组阵处也按照之前曲大的传令,以此次突袭为讯号,放开手脚,一时间,早就憋屈到极致的各处甲骑、轻骑一起出击,乃是从步兵阵列预料的空隙中蜂拥而出,朝着西夏人全面反扑。
而对着宋军骑兵的突出,已经杀红眼的西夏人居然选择了正面迎上。
战事,忽然间就进入到了决战阶段。
坦诚的说,人命是脆弱的,所以战场之上什么事情都会发生,有统领级别的御营军官上来便中了流矢,有的弓箭手披着一身皮甲,身上被射成了刺猬依旧活蹦乱跳,同样的道理,有传承了数代的党项贵人一下子便让自己的家族断子绝孙,也有疯狂的党项小子冲到宋军跟前投矛之后成功的全身而退。
但是,这些奇迹一般的小概率事件,在交战双方那庞大的数量基础之上,总会被轻易抹平,取而代之的是诸如甲胄、军械、训练程度、士气等切实影响双方交换比例的那些东西。
而得益于这些因素,宋军占尽上风,但本该后退的西夏人依旧没有退却的意思,他们在强撑。
河畔,胡闳休与岳飞依旧缓缓行进,此时望着这一幕,虽然有些失神,却并无太多不解……岳飞经历了整个宋金战争,从河北到中原,见到了太多战争中人性扭曲的表达,胡闳休刚刚从西夏国中归来,也晓得西夏人一些情况,他们非常清楚西夏人为什么会这么疯狂。
说白了,白牛纛也好,保家卫国也罢,当然是理由,但对于这些底层的,连军队都进不去的西夏部族成员而言,这些说不得也就是一个理由。
西夏这个国家,穷兵黩武,佞佛崇巫,底层百姓的生存就是那样,这些年好一些,但依然没有改变这个国家的本质。
当然了,毕竟是活生生的人,很快就会被鲜血给惊醒,然后彻底溃散的。
不过,就在整个当面的西夏军队陷入癫狂之时,有一处西夏军队却明智的选择了后撤……白牛纛下,西夏梁王嵬名安惠没有丝毫犹豫,在看到宋军大股甲骑气势汹汹冲了出来以后,他直接按照此番作战该有的战术,选择了后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