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彩票就更不必多说了。
朝廷不许老百姓私下扑买进行赌博,却借着北伐大义,搞这么一个东西……怎么说呢?也算是利出一孔了。
还有超额田产税,应该就是来自于当日自己的提案,也就是针对富人征訾税的改良变种……毕竟,这年头到底是还是以农为天的,相对于无缘无故说谁是富户,强迫人缴税,针对田产超出一定数量的大户征收额外田产税,当然是最可行的一种法子。
因为田产就明晃晃的摆在那里,很难遮掩。
当然了,即便如此,也不免不了滑吏和权贵在什么上田、下田上做手脚。
只能说,这已经是随着邸报登出征求聚财意见后,目前满天飞的强行加税方案中态度最缓和的一个了。
最后是皇家私产拍卖……这更像是赵官家能做出来的事情。
总之,林林总总,赵官家真的是尽心尽力了,但是这么一来,让臣子们情何以堪啊?
“官家,”
李光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认真出声。“臣看印押税、北伐国债、海标旗、皇家资质拍卖……都算是极为巧思的设计,臣也佩服万分,可是海贸公司到底是与民争利,彩票终究是赌博,有伤道德风尚,还有拍卖皇室私产,不免有伤皇家体统,按照田产征收额外田税,多少还会有滑吏上下其手……臣以为,既然有了前四个,后面几个不妨稍缓,看看前面成效如何,再做打算。”
官家要是答应就怪了!
面对着出声打断自己思路的李宪台,林尚书面色不变,心中冷笑。
“朕要是答应李卿就怪了!”赵玖摇头以对。“国家北伐,乃是要全力为之的事情,怎么可能再做打算呢?李卿,真不要再说什么与民争利和什么体统了……两河千万士民面前,与民争利之论过于可笑;靖康之耻面前,皇家与朝廷体统也都分文不值!况且,公司制和彩票这个事情也是有进步性的,不光是与民争利与失了体统这么简单。至于超五百亩者额外征收田税,李卿莫忘了,朕弄出这些东西,本身就是不想强行加收訾税(存量财产税)的意思,更有抑制兼并之意……卿有心在这上面,不如替朕想个法子,防止这些大地主将新加田赋转移到佃户身上。”
李光微微一叹,不再多言。
而林景默虽然没说话,却也在心中微微一叹。
话说,其实不光是李光这种职业反对派提出问题的姿态,在场之中很多人的心态这位林尚书都有猜度……张浚张枢相应该是有些懊丧和不安,因为他素来自诩是官家心腹,这一次也的确是他主持的北伐准备大略,并且大大出了风头,结果到了最重要的建财工作时,却冒出了许多这么优秀却又跟他无关的方案。
此时,这位先是奉承了两句,然后就沉默好一阵子的张相公一定在想,到底是谁在为官家出了这么多好主意?
真是邸报召来的?邸报真的这么有用吗?
一个问题撒下去,这么快就有这么多有用的法子出来?而且个个都比自己一党设计的精妙?
至于赵鼎赵相公的心态,应该是介于李光与张浚之间的。
一方面是觉得有些法子还是有问题的,所以有一定抵触心态,但另一方面,作为首相,那也是赵官家给的天大的知遇之恩,八辈子结草衔环都还不了的那种……所以从张浚当面言五事以后,赵相公不免有些堂堂都省首相只能沦为执行人,对不起赵官家优待,继而有些不安之心。
而且,他也肯定不知道是谁在给朕赵官家出主意的,也在疑神疑鬼。
甚至,林尚书自己也看透了自己的心态,他作为户部尚书,作为张浚一党的核心成员,作为建财工作的执行人,本来是有破釜沉舟为官家豁出去那种心态,却不料半路上杀出一个程咬金,不仅抢了自己工作,而且连法子都比自己好、自己多,当然也有些不安,也有些心情复杂。
不过,和其他人不同的是,林尚书到底是个内秀的人物,当其他人陷入到种种复杂情绪之时,他却已经率先脱出,并且锁定了最大的嫌疑人。
那就是,坐在他身侧一声不吭的工部尚书胡寅胡明仲!
想当年,胡明仲外放之前就已经是试御史中丞了,出去后更是关西五路转运使,结果一回来却与自己等人并列,甚至更差一筹——工部乃是最清闲的一部,工部尚书除了一个位阶外,相对其他尚书而言,实权太少了。
当时,朝堂内部就有胡明仲反对官家出兵西夏,以至于被官家厌弃的传闻。
但林景默却对此嗤之以鼻……刘子羽还反对打尧山呢,赵官家不还是让他步步高升?况且,谁也没有胡寅是如何反对官家出兵西夏的详情的,反而是大军扫荡西北时,人家胡明仲兢兢业业,确保了战役前期的后勤保障,工作做得漂漂亮亮。
这么一个人。
论资历是当日太学三名臣之一,是官家第一批拢在手里的臣子,比自己资历都深。
论立场,在胡铨掌握邸报前,素来是抗金立场最激进的那一位。
论操守,比不上赵相公,难道还比不上张相公这一党,难道比不上自己?
执行力和魄力,当年人家挨了一顿鞭子,却也夺了曲端兵权算什么?强行把吴玠爱将杨政拎到京城砍了又算什么?而且莫忘了,当今天下第一帅臣、延安郡王韩世忠可是对胡明仲最为服气的,第二帅臣,官家的亲家岳飞更是被此人保举上来的。
这么一个人,本该回来直接进西府的才对。
当然了,为什么没能做西府相公,除了年纪以外,避开官家第一心腹重臣的张浚恐怕也是一个重要原因……真要是胡寅也进了枢密院,成为宰执,以这位的性格和实力,当日靖康太学三名臣之间的戏码,绝对比《水浒传》还精彩!
而赵官家明显是希望维持朝局稳定,确保赵鼎赵相公执政权和张相公主战旗帜形象,继而确保北伐大业的。
甚至更早一点,胡寅主动求取外放,使得赵官家得以选择了更弱势且与赵鼎更合得来的刘汲等南阳一党作为第三方,怕是君臣之间也有默契。
为此,还引来了万俟卨那番著名的进谏,使万俟元忠一跃而起,就是另外一件事了。
总而言之,这么一个心腹重臣,此番回来,赵官家必然是有大用的,放到基本上没事干的工部,恐怕恰恰就是要用他做一些大事……比如现在这些建财的具体方案。
就在诸人心情复杂之际。
另一边,等候反馈的赵官家却反而愈发不安起来了……作为方案的提供者,或者说抄来的方案提供者,面对着这些有丰富执政经验的心腹重臣们,自然是有些信心不足,生怕是自己犯了天大的幼稚错误才引来这些人略显怪异反应的。
与之相比,他哪里会想到,这根本就是法子太精妙,以至于这些心腹重臣们没一个觉得这是赵官家一个人凭空想出来的,全都在那疑神疑鬼呢?
至于胡寅,要是赵官家知道做了自己几年秘书的林景默是那么想的,非得跳起来将对方身前的桑葚给拍到他脸上!
首先,这真是他赵玖想出来的!虽然是有些作弊嫌疑,那也是他自己想出来的!
其次,某种意义来说,林景默还是猜对了的……赵玖把胡寅放置到工部这个眼下根本什么工作都没有的地方,确实是用了心的。
只不过,赵玖根本没把胡寅当成一个参谋什么的,而是把胡寅当做了不管尚书,要借胡寅的操守、黑脸与执行力,把工部当做他北伐准备工作的次级执行中心。
未来,握着邸报的胡铨、控制青苗贷监察权的虞允文、渐渐成为商贸参谋的梅栎,赵官家也都准备让这些人与胡寅在一定程度上进行对接。
当然了,先不提这些事情,只说随着赵官家一点点逼迫下去,自赵鼎以下,大部分人还是表达了同意或者勉力认可的态度,对于相关政策的诘问,也都停留在与民争利,或者有失体统这个程度上。
这让赵官家也渐渐放下心来。
“你们不懂,朕是真的心存忐忑。”通气完毕,稍微松了口气的赵玖捻了一颗桑葚,一口咽下去,然后却露出满脸疲色。“这些日子,朕几乎被这三千万贯的缺口给逼疯了,整日整夜的睡不着,若是这些法子也不能用,朕就真只能大规模加訾税,然后定个千万贯的北伐国债份额了。说不得还要指着南阳、扬州、东京这些地方,安谁一个跟二圣牵连,谋逆造反的罪名,然后搞个株连,公开劫掠了……”
这话实在是过分了,而且真就像是赵官家能干出来的,李光本能便要起身抗辩,但一想到这是假定的策略,却也只能叹气。
而赵玖也继续说了下来:“可还是那句话,千难万阻总是值得的,只要能收复两河、国家统一,什么都是值得的……趁着征西夏朝廷跟朕都还有一点声望,咱们早早把事情定下来,才是正理。”
千言万语,就是北伐。
众人相顾一眼,然后各自心中一叹,却是在首相赵鼎的带领下纷纷起身,口称遵旨。
到此为止,照理说,赵官家也没有留众人的必要了,
因为接下来,赵鼎等人将方案拿回去,还要找专业人士讨论、分析,然后再拿出来一个真正可执行的细则,接下来恐怕还会有秘阁的讨论,公阁的放风,大朝会的宣布,邸报的预热与正式颁布等等等等……
要做的事情还很多。
然而,赵官家却又摆手示意:“且坐,还有两件事情跟北伐稍有关碍,也是筹钱的,诸位卿家不要开口,且看一看好了。”
赵鼎等人茫然不解,却又只能坐回,而稍待片刻,随着鸿胪寺卿王伦与前两日才上任的鸿胪寺少卿徐兢一前一后进入此地,诸位重臣却是恍然大悟。
“官家,金富轼与平忠盛已经在迎阳门外恭候多时了……此外,还有个在日本博多港住过许多年的东京客商,怕是也是少不了的。”王伦到底是正经大臣,御前汇报起来非常从容,而跟在王伦身后的徐兢,不知为何,虽然出身官宦世家,照理说不该怯场,却还是在从刚一进来便频频去看正在大规模采摘桑葚的桑基鱼塘,颇为失礼。
当然,徐兢肯定不知道,这些桑葚采下来是要卖给东华门外的那些正店的,正店拿了或去酿酒,或捣成汁再加了冰去卖,他想吃的话,待会直接出门就能买到。
不过,赵玖哪里会顾及这些,直接挥手示意:“让金富轼先进来。”
王伦应下声来,回头去看徐兢,一直盯着鱼塘方向的徐兢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赶紧跟着一名内侍一起转身,片刻之后,便将金富轼带来。
而金富轼既然进入后苑,也难得望着那片桑葚累累的桑林愕然一时,但他毕竟是个这个时代真正的精英人物,只是一怔,便立即恢复如常,然后随徐兢和内侍走到那个石亭之前,从容拱手。
这时候,赵鼎以下,众大臣本欲按照礼节起身,却被赵玖挥手止住。
非只如此,这位官家竟然连赐座都不赐,直接就坐着对立在那里的金富轼开口了:“金卿,咱们是第二次见了,朕知道你是个难得的人物,你也知道朕的脾气,而且你从登州上岸开始,就不停的看邸报,不停的寻人打探物价什么,恐怕也对朕这里的情况也一清二楚,所以今日就不与你废话了……”
“外臣请大宋天子教诲。”金富轼闻言直接直起身子,拱手沉声以对。
“首先,朕是真心怜惜卿的才华!”赵玖望着此人恳切以对。“而朕这里绝不会因为卿是高丽人便歧视于卿……卿若能来,先做一任翰林学士,充朕内制,备朕咨询北方事,待北伐成功后,还有一任尚书或者一路经略使等着卿……若卿愿意,现在就上前来在亭中坐下,与朕、与诸宰执尚书同享一碗桑葚,然后朕自与高丽王氏言语,接你家人至此。如何?”
莫说金富轼中途便已经目瞪口呆,便是周围人,从赵鼎张浚到刘汲陈规,从李光到胡寅林景默,还有一侧范宗尹吕本中仁保忠,甚至杨沂中刘晏蓝珪都有些失态……蓝珪是好一阵子方才回过神来,然后示意内侍摆上又一碗桑葚的。
至于王伦和徐兢就更不用说了,尤其是后者早已经瞠目结舌……自己刚想着要多少年才能吃上这一碗桑葚,结果自己老友上来就有了这个资格。
总之,谁也没想到,这种几百年前才会有的老套求贤的戏码会出现在此处。
但是所有了解赵官家性格的人,知道他性情轻佻,也知道他真的是对人才不拘一格的人,这其中包括金富轼,早已经信了——这位赵宋官家不是在开玩笑。
而今日事若是能成,怕是赵官家一碗桑葚取士的轶事,会登上无数笔记,乃至于正史的。
闲话少说,回到眼前,并不算火辣辣,但依然有些发烫的阳光下,饶是金富轼此番动身前做了万全的心理准备,此时也有些摇摇欲坠之态……这个诱惑对他的确很大!
一个番邦枢相,在国内本质上只是开京(汉城)两班的首领,最多不过是与国主、西京(平壤)两班三分天下的一个人物。
如何比得上大国尚书?比得上大国一路经略使?大国哪一路不比高丽人口多、不比高丽富庶?
便是从儒家思想追求上来讲,大宋内制,所谓翰林学士,侍奉天子,乃至于今日赵官家这般诚恳求贤,也素来是这种人内心梦想所在。
甚至更进一步,就宋金两国这般局势,接下来无外乎是金国稳住局势,或者大宋北伐成功……那么从一个特殊角度来说,为了故国,成为大宋天子的近臣,将来在后一种情况下努力保全故国,不正是他金富轼眼下、乃至于将来艰难追求的要害事情吗?
有这么一瞬间,金富轼几乎就要直接上前了——只要上前坐下,他就再不必为了国内的党争而操心,不用再跟国主勾心斗角,不用再想着如何清理国内那些腌臜的僧侣势力,也可以更好地帮助故国在可能的将来避免陷入困境,还不耽误他本人飞黄腾达。
实际上,金富轼真的往前踉跄了一步。
但也就说这一步,让他立即清醒了过来,然后认真拱手而对:“谢过陛下隆恩,外臣感激不尽,但外臣从数十年前读书时便有个心思,乃是要仿照汉家史书那般,编纂一本高句丽、新罗、百济三国之乱的史书,叙高丽之法统,成高丽之族碑,若是吃了这碗桑葚,怕是想成书就难了。”
闻得此言,对面石亭内外,有人如释重负,有人肃然起敬,有人面无表情,但所有人都按照赵官家之前吩咐,并无半点言语。
而赵官家明显有些失望,但还是喟然点头:“朕不强求,但卿要晓得……既然要去叙什么高丽之法统,就得承高丽国运之重。”
“外臣自然省的。”金富轼昂然扬声以对,俨然是从之前的动摇中彻底恢复了过来。“外臣本就是高丽宰执。”
“那好。”赵玖也随之在座中扬声厉色言道。“朕知道卿此行目的,朕也知道卿与背后高丽的态度。但金卿,你须晓得,宋金不两立……高丽今日首鼠两端,虽然有小国的无奈,可朕却绝不会为此稍有怜惜的,朕只知道自己对你们几番礼遇,你们却只是推三阻四,何况你们之前有背大宋而臣女真之实行!高丽必须要拿出来足够的东西,否则真有一日,朕可以肆意为之,就一定会肆意为之,以报高丽迄今以来的种种不臣之举!”
“外臣以为官家会有上邦风度。”金富轼沉默了一下,方才回应。
“这话要是郑知常来说,朕是信的,你来说,朕只当是放屁!”赵玖愈发厉声以对。“当日在明州闻得靖康之变,即刻折返回国,然后压制高丽上下,使高丽臣服女真,上表称颂女真人擒获二圣丰功伟绩的是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