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赵玖一旦动身,带着各种复杂的小心思的王胜便终于决定大举攻城,力求在官家离开河中之前干净利索的拿下河东城,便是此番先礼后兵,装出一副好人家的样子,也多半是给赵官家看的——请官家瞧瞧,我王胜也是文明人,有大将风度的。
当然了,黑龙这个绰号,固然是形容王副都统用兵迅猛却又有韧性的,可大约也能看出来他素来形状。
这就是另外一回事。
总而言之,王胜既然决心已下,这一番檄文送入,便又去鹳雀楼上犒赏三军,并聚起军官,封官许愿,叙旧立威的……而军官们也大约晓得王副都统想混个节度耍一耍的心思,当然也都一力配合。
有一个算一个,都说从明日起一定奋力攻城,务必把河东城漂漂亮亮的拿下,给王副都统在官家勉强争脸。
一时间,上上下下,热烈非凡。
就这样,王胜难得小酌几杯,心满意足而散,干脆宿在了鹳雀楼上,但就这日晚间,他不过睡了半个时辰模样,便被亲卫叫醒了。
说句良心话,被亲卫叫醒然后看到外面火光冲天那一刻,王黑龙第一反应就是自己贪杯误事,阴沟里翻了船,被城中金军决死反扑,趁机夜袭了。
可转出幕帐,立在楼上,望着满城火光,再回头看看仓促汇集的下属,这位御营左军副都统也是目瞪口呆起来……他怎么都没想到,一封檄文居然直接引发了城中的混乱与火并?!
这狗屁文章玩意也能这么顶用?
怪不得自家郡王这几年在长安要那么认真学习文化知识。
不过,这就是王胜想多了,什么檄文根本只是个催化剂,在这之前,被围了都快一月的河东城内气氛早就超出他的想象了。
首先,城内守臣温敦思忠虽然是阿骨打帐下行人出身,但他性格激烈、为人倨傲残暴,人品也很恶劣,素来行事无忌,跟上上下下都相处不好。
尤其是担任河中府留守后,因为自诩中枢亲信,甚至连太原拔离速的招呼都不听,但偏偏他领的这个万户本就是西路军分出来的,于是连带着跟下属也有些隔阂。
当然了,若是温敦思忠能拿捏住这股狠劲,加上城中金军到底是典型的金国猛安谋克制度,总还是能一致对外的,这些毛病也最多就是毛病。
但是,架不住温敦思忠作为阿骨打帐下行人,最起码思维是透彻的,他从一开始韩世忠越过河东城大举向东,李彦仙根本没有出现在河东城下,与此同时,完颜奔睹和完颜拔离速根本没给他言语,便瞬间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就已经有些情绪崩溃了。
而现在,随着近一个月的时间都见不到援军踪影,作为一个聪明人,也是见惯了兵事的人,他基本上是信了城外王胜那些陆陆续续劝降言语的——三太子忽然病死,大宋全线北伐,铁岭关已下,援军不是没来,却被中途击败,太原留行军司都统拔离速放弃了河中,全线撤退到了汾水两岸。
于是乎,其人在城内从之前的极度倨傲与狠厉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基本上就是整日酗酒不理事,日益颓丧等死。
下面劝谏,有心情了便哭一哭,说自己是太祖帐下出身,大不了为大金国偿一命便是。没心情了呢?反而要不顾身份,鞭笞几下来人,然后撵将出去。
但是这么一来,真正的问题也就来了……主帅如此,你让下方的人怎么想?
你温敦思忠是阿骨打帐下出身,不过一死,其余人呢?
金军军制和爵位制度,是典型的猛安谋克制度,
从谋克开始,甭管是女真谋克还是其他民族的谋克(建国时便有汉人万户和汉人谋克),到底算是大金国的顶梁柱,是真正的核心贵族,甚至到了清代,作为对金国有极度认同感的满清政府很多时候干脆将谋克翻译成贝勒。
其贵重可见一斑。
所以,作为大金国的实际主人们,谋克们似乎也有义务,有理由死战,这也是城防一直安稳的缘故。
但是,金军军制摆在那里,一个万户十个猛安不差,但一个猛安里往往只有四五六个谋克,其余都还有汉儿军或者其余族类组成的步兵。
这是金军传统战术需要。
可这些汉儿军又是什么思量?
而现在,城外的黑龙王胜又忽然告诉他们,赵官家本人渡河来了,他的文书来了,明文旨意,只诛首恶,而城内的女真老爷们似乎也没有任何反驳这个文书真假的意思,你让汉儿军们会怎么想?
暴乱来的特别猛烈和齐整,忽然间便是满城火起,五六个城门处皆有兵刃交加之声,府衙、武库、钱库、粮仓也旋即遭遇到了攻击。
这让在军营值守的金军猛安目瞪口呆,也不知道该救那里,又如何去寻得其余同僚,仓促间干脆只带了百余人来寻温敦思忠。
“你找我作甚?”
温敦思忠今日居然没有喝酒,非只如此,其人眼窝深陷之余居然双目发亮,神志清明,这让前来的金将一时大喜。
不过很快,这金将便意识到了问题所在……这外面都成这样了,自己这个值守猛安来寻城中留守,对方居然问他作甚,莫不是已经喝酒喝傻了?
一念至此,金将小心相对:“留守……城中汉儿军作乱。”
“所以你找我作甚?”一身锦缎中衣,坐在州府厅中的温敦思忠举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然后平静相询。
“作乱太急,末将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来请留守指点。”金将终于忍耐不住。“留守,再不动作,城外宋军反应过来,随便一城门被开,咱们便没有结果了……”
“我知道。”温敦思忠啜了一口温茶,微微叹气,然后平静以对。“我记得,你是粘罕侍卫出身?”
“是……”
“想想也是,若非如此,怎么会被撵到这里当我的下属?”
“留守……”
“我与你一般出身。”外面火光摇曳,嘈杂声不断,温敦思忠却只是不以为意一般。“但我是太祖帐下出身,所以我能做到留守领万户,若是宋人不打来,将来说不得能做到一任宰执,你却只能做到一个猛安。”
“……”
“太祖的才能,十倍于粘罕。”温敦思忠看着面色复杂混乱对方,认真相对。“得益于此,我的才能也十倍于你。”
那猛安回过神来,咽了一口口水,但扭头看了看外面的火光,再度来看温敦思忠,却只恨不能宰了此人。
“你若不信,我便指点你一下好了。”温敦思忠见状依然从容。“当日二太子斡离不殿下将出外领兵,临行前请教太祖,如何为将,我当时便在身边……”
“留守!”这金将无奈,反而苦笑。“是不是听你说完,便能请你出去随我一起平乱?”
“那谁知道?”温敦思忠浑不在意道。“或许会,或许不会。”
那金将一声不吭,拿下兜鍪,便坐到了对方对面的位置,然后也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来。
温敦思忠见状也是失笑:“粘罕到底也是有几分本事,不枉你跟着他学了许久。”
金将端起茶来,连灌数口,然后发问:“敢问太祖是怎么教导二太子的?”
闻得此言,温敦思忠也状若认真起来:“太祖说,为将者,首先要勤快,不勤快什么都干不好……到一个地方扎营,要知道自己的部队都在哪里,周围地形如何,有几条路,哪里该布置哨卡,哪里存放粮食军械辎重……只有这样,等到夜间忽然遇袭的时候,才能心中清楚,知道该去哪里找部队,知道哪里不能丢,知道敌军从何处来,知道怎么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