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有什么可絮叨的?”张荣倒是有些不耐烦。“之前好几年,官家跟朝廷那里不是弄了好些子什么预案吗?按照那些计算,十次里得有八次是这个结果……也确实是这个样子……鹏举你叫俺们来,是要定个应对方略,不是吓唬人的。”
“依着下官说,应对方略也没有什么可议论的。”田师中摇头不止。“之前武学和枢密院种种方案讨论,下官也算尽知,如今金军调度东西两路合力而来,几乎算是兵力两倍于我,更兼骑兵重集,咱们野战几乎无力,只能寻一条防线,守过冬日大河枯水结冰的期限,再图将来……”
“不错。”岳飞坦然以对。“野战凭我们根本打不赢,浪战只会葬送大局……但怎么防?在哪里防?这正是我今日喊田都统过来的缘由。”
田师中这才稍微释然,但继而又显得有些犹豫:“元帅,恕末将直言,想要在眼下维持局面,无外乎是要据城,而想要在守过冬日后有所为,还得据河……”
“不错。”
“而河北这里,黄河分两道五岔,自南向北来数,大名府正好居于第三、第四条岔中间……咱们相当于尽取东道两岔,正位于第二、第三条岔之间……”
“你们咋尽说废话?”张荣愈发听不下去。“只说结冰后到底怎么守就是了呗。”
“张都统,下官的意思是,咱们现在处于黄河东道、北道中间,分叉口正在这大名城周边不过十来里宽,越往后却口子就越大,尤其是过了夏津,更是陡然一阔,到了海边便干脆是整个沧州,南北近三百里的口子了……这些日子,两位在河道岔口这里进取,而我御营右军负责在下游收尾,兵力铺展于数州之地,委实乏力……这一次兵败孙生,就是明证……这第二、第三条岔道之间,地域着实太广,若无援兵,我怕连夏津当面都守不住。”
“你是说,咱得往后撤?”张荣也忍不住皱眉头了。“撤到哪里去?”
田师中扶着筐子旁的长绳,去看岳飞,岳飞却只是松开手抱怀而立,若有所思,并不言语。
无奈下,田师中也懒得再弄这些虚把式,直接说了真心话:“撤到哪里是两位节度说了算,但御营右军兵力铺展太开,冬日结冰后,没了河道阻碍,莫说继续进取了,便是眼下这个姿态也不能维持……否则说不得就是被金军分割扫荡的局面!依着下官的意思,若是撤回十日前的战线上,倚靠着第二条岔道沿线布防,也多少能与朝中交代……这刚得的半个大名府干脆就别要了!”
张荣连连摇头:“大名府这里决不能弃!”
田师中无语至极,偏偏对方官职远高于自己,而且一个水将不懂陆上的事情也属寻常,却是懒得与对方计较,只是盯着岳飞来看。
岳飞靠着齐胸高的筐子,抱怀沉默片刻,终于冷静开口,却是先对张荣说道:“我说几点……首先,御营右军本就兵少,现在守着滨州、棣州、德州、博州,外加新得的半个大名府,十好几座城,委实兵力分散的利害,一旦结冰失了河道的阻碍,金军大股聚集过来,一则根本守不住,二则,便是金军不理会,右军也只能缩在城中,起不到任何迟滞阻击作用……确实要弃一些地方,而且要早弃,才能腾出手来在要害地方使出力气来,御营右军的这个难处本帅心知肚明,也很以为然。”
“正是此意。”田师中赶紧恳切相顾,但大篮子里却只有王贵朝他笑笑。
张荣只是摇头不止。
“其次。”岳飞复又扭头对准了田师中。“张都统的意思本帅也知道,他不是在为难你们右军,他要的是大河封冻期间,寻一些带水港的城保全船队……眼下来看,最好的地方其实是这附近的故城镇,上游的韩张镇,还有商胡埽……要护住这些地方,有没有大名城根本不是一回事。”
“也不光是俺宝贝自家船队。”张荣也认真插嘴解释道。“关键是有船队在手金军才会顾忌,不敢大举渡河,以至于被俺们水军锁了后路……所以,从大略那里来说,从绍兴(白马)到濮州,再到脚下大名城这片分叉地,是要抢在封冻之前,能尽量占一处便占一处的。”
田师中也叹了口气。
其实,他听岳飞的话听了一半的时候就彻底醒悟过来……他刚刚心中只是埋怨张荣这个粗人不顾御营右军的难处,却也忘了御营水军也有自己的难处。
这要是趁着封冻,被金军烧了、毁了船,且不说开春宋军如何寻法子进取大名府了,便是东京也就真危险了。
须知道,金军现在不但锁着大名府东侧河道,西侧河道那里,也就是当日小吴埽背后数十里的地方,一直都有一支之前被张荣打的不敢露头的船队摆在那里。
没了船,水军再能耐不也得攻守易势吗?到时候,莫说东京危险,自己这些人怕也要被断了后勤、锁在河北成为孤军的……怎么打,怎么崩。
从这个角度来说,御营右军还真是可以牺牲、损失的,但水军反而是不允许有失的……一念至此,田师中脸色复又难看起来。因为让他处在岳飞的位置上,或者是身后东京几位相公的位置上,也肯定优先赞同张荣的意见。
不过,他还是努力找到了一个理由:“若是说守东京……万一金军趁着封冻,绕过这边,直接从空虚的东面,走济南,去攻东京呢?可见下游也是一定要守的。”
这话他自己都说的尴尬……封冻期能有几日?只要水军保住了,到时候金军是撤还是不撤?
“不错。”出乎意料,岳飞居然没有追究这话里的勉强之意,反而颔首以对。“这也要考虑。”
不过,这种表态,却让田师中愈发警惕,因为他知道岳飞不是这种糊里糊涂的人。
张荣更是跺脚:“他也对,俺也对,大家都对,可打仗这种事情是能大家一起好的吗?尤其是这次打仗事关重大,按照邸报上讲,前面一百多年,后面两百年的国运都赌上了,哪能和稀泥!你岳鹏举今日叫俺们过来,总得有个说法和分派!”
“我确实得有说法。”
岳飞闻言反而在筐中抱怀而立,难得失笑。“张兄、田兄,其实不光你们两家有难处、有想法,我岳飞这里也有……”
二人见岳飞这般奇怪,却不禁齐齐相顾,然后各自凛然起来……田师中捏住了一旁的粗大绳索,张荣则解开御赐的精致棉袄,披在身上,叉着腰而立。
“想我今年不过三旬有三,便受命河北方面元帅,天下人都说我是遇逢明主,但何尝没有人暗地里说我是走了大运,是个幸臣,只是官家平素将简单的、有功的事让与我做,才有这个成就的?又何尝没有一些附会拍马的,整日说我性格沉鸷,天然是个有帅才的?”岳飞没有理会二人的小动作,只是继续含笑抱怀感慨。“但不管外人怎么想了,反正对我来说,自官家那日当场许了元帅,给我方面之任后,我面上虽然不显,心里却是下定了决心要雪了靖康耻,以报官家知遇之恩的;也老早下定决心,要打好这一仗,立下一番泼天的功劳,让天下人不要小看我的……当然,也肯定是想好好将河北拿回来,带着兄弟们回家的……国仇家恨,功名夙愿,皆在此战。”
王贵幽幽一叹,并未言语。
“元帅精忠报国之心,天下皆知。”田师中倒是捏着绳子干笑一声。
“这是当然,俺八九年前初次见你便看出来你是个外冷内热的性子。”张荣倒有些额外说法。“喜欢喝酒,喝多了喜欢发脾气,受委屈了也晓得哭,找人说话一说就说不完……上次去你家看你老娘,她与俺都说过的。”
“不是这个意思。”岳飞一时尴尬。“我是想说,我固然想报答君恩,成功业,平夙愿,可是真从受命当日来说,却委实是一日不曾心中安妥过的……”
“如王刚那场败仗,我虽然知道属于寻常骄纵,轻敌贪功的道理,面上也不显出来,却还是忍不住忧心自家战力……”
“李宝在海上胜了一场,我面上只是给他报功,晚间却高兴睡不着,后来他又上岸负了一场,我又揪心的睡不着……”
“再后来就是高景山这里,到底是个宿将,将对面的元城安排的铁桶一般,半点错漏都无,我面上不显,心里却日益不安,整日如履薄冰一般……”
“来到这大名城不过十日,我就上了九次热气球……每次都是听了战场消息后,晓得局势越来越压迫,不知道该怎么打开局面,也不知道该如何对上军中那些人,一时绷不住,便忍不住躲上来,将其他人撵下去,只一个人在这里观察地形、思索局势、酝酿计划,乃至于暗下决断。”
“其实俺也一样。”张荣如释重负一般对道。“所幸俺不要装,烦了的话就披着一个棉袄,在河堤上走来走去……”
田师中咽了一口口水,他本想说自己也也一样的……之前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有担当的,但此番单独领御营右军出来,他就喜欢莫名其妙的捏东西,好多东西被捏坏、捏烂……但终究是没好意思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