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军将领展示了如此神力,那名大纛下的雄壮宋骑居然不惊,反而从容提铁枪迎上,双方各自抬手,兵器一对,蒲查阿撒便彻底认定,对方必然是韩世忠,否则如何来的这般神力与武艺?于是愈发提起精神,誓要阵斩了对方,以成不世之功。
距离大纛足足七八十步外,铜面之后,装束与其余背嵬军并无半点不同的韩世忠将目光从那名女真勇将与王世雄的捉对厮杀上移开,扭头看向了自己身侧背嵬军都统成闵:
“这支骑兵从何处过来的?”
“临河那边。”成闵脱口而对。
“我不是问这个。”韩世忠语调从容不迫。“我是问你,他和他的掩护部众,一开始从哪里启动出发的?”
成闵怔了一怔,稍作回想,立即提刀指向金军背后一个方位:“那个地方,似乎那个猛安军旗旁边!”
“我就说万户旗帜还远远在更后面调度,前面为何却始终进退有据。”韩世忠顺势望向那边,不由失笑。“想来那里必然有个足以服众的金军前线指挥……这是战机!”
说到最后,韩世忠忽然抬手指向了临河方向,却正是那支突袭大纛金军的进军路线所在,因为要派遣斩首部队直冲大纛之下,而斩首部众直接被宋军四下压住,难以回撤却使得这一侧的空档没有被及时堵住。
成闵本就是韩世忠亲校出身,后来才掌握背嵬军,此时当即会意,却又不免看向大纛方向。
“不要管那边了,大战之中,哪里能分心在这些小儿事宜上?何况王世雄其实比那金将要强三分,只是战阵经验稍逊,拖延下去,迟早能能了结那金将的。”韩世忠看都不看身后一眼,只是看向前方军阵,或者说是看向军阵后方的更远处。“吹动号角,动员背嵬军全军向前,然后你引五百骑沿着刚刚这支金军进军腾出的空隙,直接插到那个猛安旗帜之下,我再领五百骑为你当后,务必要一举打垮当面敌军!将战线推过去!”
“喏!”
军号声忽然响起,将心下焦躁不堪的乌者从对远处大纛下战事的猜度中拉了回来,其人茫然四顾,正见当面御营左军的背嵬军忽然大举向自己这方压来。
一开始,他还以为宋军是为了救援韩世忠和那面大纛,出此对策。但很快,随着一股宋军骑兵沿着之前他派出的突袭斩首部队的通道迅速逆行突击,这名十六岁便从军的年轻女真贵族终究还是唤醒了战场本能——他已经明白自己的错误所在了,正是自己的贸然出击,打乱了之前的战线动态平衡,反而露出了战线上的一个致命破绽。
一时间,仆散乌者便有了后撤稍作回避的念头,但刚一回头,他就看到身后数百步外亲父的旗帜正在若有若无的雨水中摇摆,继而生出羞惭之意,却干脆不再回头,只是匆匆调集部众,试图迎面拦住宋军这股猛烈攻势。
然后,仓促将一支尚未整备好的骑兵派出后,这支骑兵却宛如迎上洪水的浮木一般,立即就被冲散。
非只如此,让乌者彻底惊骇的地方在于,那支从自己右翼临河破绽处冲过来的宋军骑兵穿透阵线、取得前所未有的突破深度后,非但没有趁势攻击中间的步兵阵线以求扩大战果,反而朝着略显空虚的自己这里直直冲来。
对方不止是要借之前阿撒的道,而且要以其人之道还施彼身,反过来尝试斩首自己?
自己之前派遣阿撒的动作不止是打乱了战场节奏,还将自己暴露了出来?
自己去斩首韩世忠,结果宋军反而冲自己来了?!
惊骇之下,之前在亲父面前还嚷嚷着要亲自斩杀韩世忠的乌者彻底慌乱,直接调转马头,试图逃窜……而刚一打马走了数十步,他便又三度恍然起来……战场之上,为了防备万一,人人札甲面罩,除非是腰间银牌展露,否则对方如何知道自己是个蒲里衍还是个猛安?
可这一逃,周围人全都跟着走,却是彻底将自己暴露了出来!
出于某种本能,乌者做出了又一个错误选项,他居然又尝试驻马立住,但身份既然暴露,周围又空虚,此时再停下除了耽误时机又有何用?于是,其人只是稍驻片刻,便再度反应过来,然后再度尝试逃离……这便是所谓慌了手脚了,不要说战场之上,哪里的年轻人没有过类似经历?
但是战场,这支经历只要一次,往往就不需要有第二次了。
成闵率军直突而来,乌者干脆下令扔下旗帜,卧马而走,将将拼死穿过数骑阻拦,稍作喘息,就准备逃回后军,可这时,又一波宋军自右侧临河通道跟来,为首一名身材高大的铜面札甲宋骑自侧面跃马而来,在先到宋骑的指引下,直取乌者。
不过临到跟前,这宋将却又勒马转向,尝试与乌者相向而对。
乌者见状不敢耽搁,赶紧一夹马腹,同时亮起长矛,乃是准备趁着对方战马刚刚转向没有速度的时机且逃且战。
然而,对方并没有提枪,反而抬手将一张铁胎大弓亮出。
此时已来不及多想,双方交马,速度并不快,宋将微微抬手,以弓背微微一挡,隔开乌者长矛,乌者一击不成,反而大喜,他此时只想逃走,如何还计较这些?
但喜色刚刚在面罩下浮现,下一刻,他便察觉到自己颈部护项似乎被什么东西抓住了一般,带着一股巨力将他向后方拽去。
当此巨力,脚下立即失去了附着,整个人也从马上脱离。
非只如此,既然落马,乌者也并没有被摔在地上,反而是继续被那股巨力从护项上扯着,顺着满地杂乱泥水拖行不止。
混乱之中,仆散乌者早已经惊骇到满脑子空白,根本不晓得,也无法思考发生了什么事情。
当然,在其余人看来,事情却再简单不过,乃是那名宋将神力过人、敏捷若鬼怪,两马相交时,先是一弓背荡开乌者兵刃,复又顺势一挂,以弓弦勾住了乌者脖颈,甚至还能反手一转,将弓弦在死死扣在对方脖颈上。
唯独乌者脖子上的护项齐整严密,没有被当场勒死罢了。
当然,即便如此,乌者也注定无救了。那名宋将将他一路拖到河畔一处宋军聚集之处,撒开手中大弓后,乌者七荤八素之下,连翻身都不能,何谈立足?只能直接躺倒在水洼之中,任人宰割。
而宋军也毫不犹豫,数人一拥而上,根本不用按住手脚,只是一人挑开面罩,另外一人一刀自面门狠狠刺下,便轻松了结了这名仆散部的继承人。
可怜仆散乌者,非但没有如另一个时空中一路做到左丞相领都元帅,出则督十万军攻宋,入则以外戚世家翻云覆雨,统揽一国军政,便因为一个战场上小小破绽死在了太平河畔的水洼之中。
时年二十二岁。
他连到死都不知道,将他从马上拽下来的,乃是韩世忠本人。
不过,话还得说回来,仆散乌者此时固然不是另一个时空的金国执政,身负一国之权重,但即便是此时,即便只是一个年轻的外戚将军,他这一死还是起到了巨大的连锁效应……本就摇摇欲坠,此时又被宋军大举猛攻突破,偏偏失去了前线指挥的仆散部万户前军,在随后迅速陷入垮塌式的崩溃之中。
而韩世忠也毫不犹豫催动全军,以背嵬军为前,李世辅党项骑为后,蜂拥向前,驱赶溃军压上。
血迹、烂泥,借着雨水对翠绿色的涂抹迅速向下游蔓延。
这片局部战场上,金军大局崩塌,一直与‘韩世忠’缠斗的蒲查阿撒终于也失措起来,试图逃窜,却被王世雄趁势寻到破绽,打落马下,被宋军一拥而上,轻松了结。
和仆散乌者类似,蒲查阿撒这个所谓另一个时空中的‘女真神将’,根本来不及爆发属于自己的光芒,就和仆散乌者一样,分文不值的躺倒在了烂泥之中……杀他们的人,根本没有兴趣知道们的故事,负责保卫大纛的王世雄甚至懒得去割此人首级,便赶紧催动大纛向前压上。
高地上,远远目睹这边战况的完颜奔睹当然不知道自己的亲信蒲里衍刚刚已经死亡,也不知道三太子的表弟也追随三太子老人家一并去了。但是,宋军一举击溃仆散背鲁万户的前军,然后继续以锐不可当之势向前压上,以至于渐渐逼到高地跟前的情形他却看得一清二楚。
嘴中有些发涩的奔睹立即向身后派出了信使。
信使打马下坡,在越过空荡荡的高地后方洼地时连人带马摔了一跤,一时狼狈不堪,所幸此处并没有多少烂泥,满地翠绿不至于让他变得满身泥泞。
更后方的营寨中,迅速有骑士涌出,将他救了起来,一声口令之后将之带入营寨,然后在满营密密麻麻于木棚下安坐的士卒注视下,又将此人迅速带到了一处临阵的高耸望楼之下。
“仆散背鲁军势崩了一半?”
望楼上枯坐着的兀术低声重复了一遍,然后看向了自己侧下方,那个坐在五色捧日旗下失神的元帅拔离速。“元帅怎么说?”
“不是意料之中吗?”拔离速回过神来,平静以对。“难道还能指望西线四个万户,谁能斩了韩世忠,直接了结此战吗?刚刚纥石烈太宇不还来报,说他部阵斩了西蒙古王忽儿札胡思后,结果西蒙古人反而疯了一样攻击猛烈,几乎冲动他的阵脚吗?连西蒙古人的轻骑都不敢说挡的住,何况是韩世忠?”
兀术闻言终于苦笑:“不错,这个局面,怕是韩世忠真死在了战场上,也拦不住宋军进军的。”
拔离速不再言语,只是继续抬头望着那面五色捧日旗……雨水此时稍歇,但旗帜上依然是缓缓渗出水来。
兀术已经在望台上居高临下,回复信使了:“回去告诉奔睹,他的任务是,宋军从正面渡河时,尽量施加压力,造成杀伤;西线崩溃时要收拢部队,结成大阵遮护住大营、防守住高地;实在不行的时候,死在军前,为国家和太祖尽忠,而不是看到半个万户崩了,便惊慌失措,问俺要不要提前出击接应……这么说吧,如果他不能沉下心来,就让他回来守大营,俺去替他!”
浑身狼狈的信使也不言语,只在地上叩首数下,便匆匆折返。
“洪涯!”距离兀术数里开外的营帐内,负手左右踱步的虞允文终于不耐了。“外面现在没人,我直说好了,我晓得你的身份,我在杨统制给我看过的文书上见过你的名字……”
“那又如何?”拢手坐在榻上的洪涯冷冷相对。“莫说当年我没有留下什么文字,便是有,又如何呢?你以为是在说书呢,凭着一个七八年前的只言片语便能定我一个大金国枢密院都承旨领兵部侍郎的罪?莫非烛影斧声坐实了,便能治罪太宗不成?想让我们这些人给你些关键,要的是大势,不是什么把柄……秦会之连亲儿子都不在乎的,你今日居然想这般轻易拿捏我吗?”
虞允文如何不懂这个道理,只是因为经历贝言身死,心中焦躁,所以才不免一时气急:“你到底想要什么?”
“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说这个局面下,我刚刚才发觉,有些东西怕是你们给不了了。”洪涯在榻上喟然以对。“连一个被俘的指挥都视此战宋军必胜,那宋军上下自然以为大胜是理所当然,我说什么做什么,战后不都是个弃之如敝帚的结果吗?”
“你只说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求个富贵安稳罢了。”
“你若是能说些有用之物,如何不能与你?”
“能如何?正如今日我能不在意当日许诺,你们将来得势了又如何会在意今日许诺?”洪涯愈发冷笑。“甚至,说不得正因为我今日与你交涉,结果落得连性命都无……”
“如何又连性命都无了?”虞允文愈发气急。
“不说别的,只说你这种想要做相公的人,将来真成了相公,难道不会忧心我这个昔日伪官到处宣扬救了你性命之事?说不得直接沙门岛走一遭,路上干脆了结了我吧?”
“荒诞。”虞允文彻底无语。“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这人根本就是以己度人度习惯了,只因为自己无耻,所以这般猜度……”
“谁还不是个以己度人的人呢?”洪涯幽幽以对。
虞允文抬头冷笑,却不知为何,忽然冷静了下来,然后扭头打量了起了对方:“我知道了。”
“虞探花知道什么了?”洪涯不由警惕了起来。
“我也是刚刚醒悟,说到底,对你这种人而言,最好当然是希望在金国安享富贵,但于大局而言,却不可能是有担当的人物,是只能随波逐流,不敢违逆大势的?而你今日这般推脱,也不可能是担忧大宋日后不能履行承诺,因为便是不能承诺,你就敢不应了吗?怕只怕是我刚刚逼问的那番言语事关重大,只怕这里一说,便直接失了那三分最好的存身结果,失了摇摆的根基,所以在这里纠结犹豫罢了……是也不是?”虞允文强迫自己缓缓出言,逼问不止。
洪涯一时沉默。
虞允文也一时不再言语,只是死死盯住对方。
片刻后,洪涯微微叹气,率先开口,却又问了一件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虞探花,你随官家自太原来,敢问留守西河的万户撒离喝,到底是降了呢,还是殉了国呢?这边都快争出花来了。”
虞允文平静相对:“洪承旨,你随援军自燕京来,敢问当年的南阳殿试授官的新郑知县洪涯,到底是降了呢,还是殉了国呢?济南他老家哪里,也争论不休。”
洪涯怔怔看着对方,半晌才摇头以对:“虞探花何必这般咄咄逼人?”
雨水又紧了起来,太平河畔,御营左军精锐在自家主帅的大纛指引下奋力向前,而对面金军居然在与之当面对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