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已经流得够了?”易兰珠冷笑接道:“我们汉族人流了多少血?你们皇帝和将军还要使我们继续流!但我们的血也不会白流的,我的父亲血洒杭州,你的丈夫就要血洒西山;明天,我的血染红天牢,后天,更多满洲人的血就要染红京城的泥土!”
王妃像挨了打一样惊跳起来,惊恐地注视着她的女儿。她日日夜夜梦想着的女儿,如今在她的面前,是如此亲密,却又如此陌生!她和她好像是处在两个世界里,她不了解她,她们的心灵之间好像隔着一层帷幕!她听着她的女儿把那满腔怨恨像瀑布似的倾泻出来,她又是惊恐又是哀痛,她昏眩地颤抖着,忽然又紧紧地楼着女儿,叫道:“你的我的女儿,你为什么要分出‘我们’和‘你们’?你是我血中的血,肉中的肉,你和我是一个身体的啊!”
易兰珠忽然笑了起来,不是冷笑,而是一种喜悦的笑,她把脸扑在母亲的胸脯上,说道:“妈妈,你真的这样爱我,愿意是我们的人吗?”王妃还来不及弄清楚她的意思,赶忙说道:“当然是这样的啊,你还有什么不相信我呢?”易兰珠急促地叫道:“那么,你就跟我一道走吧!母亲,不是你带我走,是你跟我走,明白吗?妈妈,凌大侠他们一定还在想办法救我,你马上出去,我告诉你他们的地址,他们有你的帮助,一定会救出我。除非我过不了明天,否则你还有机会救我出去的!”
王妃一阵阵晕眩,“跟你一道走?”她喃喃问道。这是她从没想过的事,她是一个王妃,怎么能够和陌生的汉族人一道,反对自己的族人呢?她这样的一阵犹疑,易兰珠早已变了颜色,叫道:“妈妈,我一丝一毫都不愿勉强你,是我太过份了,是我想得太孩子气了。如果你愿意跟我走的话,十八年前你已跟我的父亲走了。我不怪你,妈妈!你也别怪我啊!现在我一点一滴也不愿受你帮助,你赶快走吧!这个牢房污秽得很。”
王妃低声地抽咽,说了许多话,甚至说愿意跟她一道走,可是她的女儿像哑了一样,一句话也不答她了!王妃这时比死了还难受,她料不到她的女儿竟比她的爸爸还坚强。忽然,她的手触到一样东西,她蓦地叫道:“宝珠,我有一样东西要给你!”
易兰珠仍是那个样子,把脸藏在掌中,忽然间,她的眼睛从手指缝中看到一缕血红的光芒,王妃手上拿着一把亮晶晶的短剑,多铎的血凝结在剑刃上,还没有揩去,易兰珠跳起来道:“这是爸爸的宝剑。”
王妃道:“是的,这是他的宝剑,我第一次碰到他时,他给沙漠的风暴击倒,晕倒在我的帐篷外,我就是看见他这把宝剑才救。他的。你在五台山行刺的时候,一剑插入我的轿中,我一看见,就知道你是我的女儿了。”
这把剑像是一个证人,易兰珠一家人的悲次离合、生死存亡都和它有着关联。它伴着杨云骢和纳兰明慧在草原定盟;它保卫杨云骢到最后的一刻;凌未风拿它作信物,抱易兰珠上天山,最后易兰珠将它插进了多铎的胸膛。
也就是在刺杀多铎的那天,易兰珠因为见着母亲,宝剑震落在地上,她在天牢里想起“亲人”时,也曾经想念过这把宝剑的。但现在,她的母亲将它交还给她,她却感到一阵阵的迷惑。
王妃低声说道:“你留着这把剑吧,也许对你有用的。如果凌大侠他们再来救你,有这把剑,也比较容易脱身。”
易兰珠最爱她的父亲,因此也非常爱这把短剑。可是此刻,她却忽然间感到憎恨,不是恨这把剑,而是恨她的母亲。“她叫我留着这把剑等凌大侠他们来救,那么就是说,她非但不肯跟我一道走,而且不愿再想办法救我了。”她并不希望母亲救她,可是在她的心灵深处,却是渴望母亲的爱的。她觉得十八年的痛苦,就该赢得母亲全部的爱。要求太高了,失望也就容易。这是一种非常错综复杂的情绪,但她却不知道,她的母亲在说这话时,心里已经作了一个决定。
易兰珠叫道:“我不要它,我们每个人都是一把短剑!令你们满洲人颤抖的短剑。这把剑还是留给你吧,你见着它会更记得爸爸。”易兰珠双手抱着头,低低地嗓位,又不理她的母亲了!
外面的脚步声又响起来,有人催道:“贝勒问候王妃,皇上也派人来探问,王妃审完没有?”鄂王妃应了一声,取出一条干净的丝帕,给女儿慢慢地揩抹眼泪。当她站起来时,茫然地将手帕掉落地上。
“宝珠,你好好保护自己,”王妃说:“你明白吗?”
这刹那间,易兰珠的心像给千万把尖刀割成无数碎片!
炬光渐渐消逝了,那枝王妃带来的牛油烛,只剩下短短的半寸,在吐着微弱的光芒,烛泪凝结在地上,构成不规则的花纹图案。“蜡炬成灰泪始干!”王妃停止哭泣,最后瞧了易兰珠一眼,木然地转过了身向着牢门走去。
“我明白了!”易兰珠温柔地叹道:“妈妈,这不是你的错!”但她说得太小声了,以至王妃根本没有听见。
蜡烛烧完了,烛光忽的熄灭,就在这一刻,王妃走出了牢门,天牢内剩下虚空的黑睹!易兰珠陡然跳了起来,喊道:“妈妈!我们彼此原谅吧!妈妈,回来!回来!”
牢门已经关上了。妈妈不会再回来了!易兰珠茫然地向四围张望,黑暗中似有无数鬼魁张牙舞爪向她扑来,她尖叫一声,扑在地上,心里明白,什么都完了!
“什么都完了!”王妃喊了出来,此刻,她已回到家中,在房间踱来踱去,发出绝望的叫喊。
房间的正中挂有多铎的画像,多铎那双眼睛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她拔出那柄短剑,杨云骢的影子在剑光中现出来,也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她尖叫一声,掩了面孔。漆黑中,她女儿的影子又在眼前出现,也似乎在牢牢地盯着她!
她张开了双手,慢慢地拿起了那柄短剑。
突然一阵敲门声,侍女在外面报道:“纳兰公子求见!”
“是他?怎么这个时候要求见我?”纳兰容若是王妃最疼爱的侄儿,也是她平日唯一可以谈得来的人。她本来是不想见任何人的了,可是纳兰容若是例外,她叹口气道:“好吧,就和他见一面吧!”她打开了房门,纳兰容若正缓缓地走上楼来,他的书僮在楼下等候。
纳兰容若和王妃对面而坐,彼此都大吃了一惊。纳兰容若吃惊的是:姑姑本来是旗中最美的美人,现在却似蓦然老了几十年,而且双眼肿得像胡桃一样,显然是流了过多的眼泪!王妃吃惊的是:她这位才名倾国的侄儿,竟消失了一向潇洒的风度,面色惨白,捧着茶杯时,手指也在微微地颤抖。
“容若,你好,有什么事情吗?”王妃问。
“血已经流得够了?”易兰珠冷笑接道:“我们汉族人流了多少血?你们皇帝和将军还要使我们继续流!但我们的血也不会白流的,我的父亲血洒杭州,你的丈夫就要血洒西山;明天,我的血染红天牢,后天,更多满洲人的血就要染红京城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