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钟海平连声道歉,说是失手。但他口虽如此说法,心中可还想再试他一试。
目影侵阶,华灯耀眼,钟海平的家中,正设着盛筵,招待柳剑吟等一行来客。丁剑鸣刚才被钟海平暗较功劲,心中有点愤怒,也有点惴然,捉摸不住他这究竟是“接风酒”还是“鸿门宴”?
果然在酒筵之上,钟海平的花样又来了,他刚才是“敬茶”,现在可又要“敬酒”。刚才“敬茶”茶杯是雅致的黄杨木根楼空的杯子,现在“敬酒”的酒壶却显得十分“粗豪”,竟是一个可装二三十斤酒的黑铁坛子!他拿起铁坛子来,竟然第一个就要敬丁剑鸣。他口里说的是:他身为形意门掌门,现在太极门的掌门来到,他可要近礼节先敬丁剑鸣一杯,话虽如此,他可是想撇过柳剑吟,先试一试功夫较弱的丁剑鸣。
丁剑鸣明知来意不善,但也不能示弱,正待站起道谢时,钟海平已一摆铁壶,猛地当胸推到,这铁坛子连酒在内,起码有四五十斤,就宛如一个大铁锤当胸打来!
丁剑鸣急地塌腰伸臂,一手搭住了壶嘴,口里嚷道:“别客气,我自己来!”这一搭住,双方竟弄成了个不三不四,僵持着了。
原来钟海平这一铁壶推来,用的竟是内家掌功,若被打出,不死便伤,就是接架不住,弄不好也会受伤残废。因此丁剑鸣搭着壶嘴,可不敢接过来,因为他自知凭自身功力,化不了钟海平的来劲,他口里嚷着“自己来”,实却是搭着壶嘴往外推。这样一来,钟海平既推不过去,也不敢撤手,因为他也怕挡不住丁剑鸣的太极内劲,他们两人则是功力悉敌,谁也胜不了谁,两人的额上,都沁出汗珠
这一相持,举坐失色。双方功力悉敌,若再相耗下去,两人都会受伤。但他们已成骑虎难下,座中其他人又没有这个功夫解救;正在大家焦急之时,只见柳剑吟捻须哈哈笑道:“你们两人都太客气了,师弟,你既不肯领钟大哥的敬酒,我代你领下来吧!”说罢,他把筷子轻轻一举,也钳住了壶嘴,就凭一双筷子,竟然把这个铁壶直钳开来!只见那大铁壶猛地离开钟海平的手,竟给柳剑吟用一双筷子挟持着,直举起来,他从从容容地斟了一杯酒,左手缉杯,一饮而尽。而那边钟海平和丁剑鸣都给这一震之力,双双跄跄踉踉地倒在椅上,做声不得!
钟海平缓过气来,急忙挑起大拇指赞道:“柳大哥,好功夫,我这该罚酒三杯!”柳剑吟笑道:“对了,钟大哥,我是该借花献佛,敬你的酒。”他可没有卖弄什么功夫,老老实实地给钟海平敬酒,倒弄得钟海平有点羞赧了。
柳剑吟并不矜夸,仍然谦逊。他委委婉婉地道达了来意,请钟海平帮他一次“小忙”,问他知不知道在下板城伸手较量丁剑鸣的那伙江湖好汉。
谁知隔别了二十多年,钟海平也好像没有以前那样热诚了,他竟然装作不知道这桩事似的,听着柳剑吟的叙述,他时而装出惊讶之色,时而作出嗟叹之声,听完之后,他竟猛拍大臂道:“呵,真的有这么一回事?怎么我也不知道?”他竟然像是拿定主意装蒜(装傻之意)了!这一手把柳剑吟窘住了,他不善言词,急促间竟想不出说话,只讷讷地说:“钟大哥真的全不知道?”
钟海平朗然笑道:“不但不知道,而且没有想到!谁想得到太极门掌门人,挟太极丁嫡传三绝技,名震江湖的丁剑鸣、丁大哥会给一个糟老头子较量短了,而且人家还是只凭着一双肉掌!”
丁剑鸣既愧且怒,他实在按捺不住了,把酒杯重重地一顿,也朗然发话道:“俺丁剑鸣是习艺不精,给人家较量短了,这又怎样?只是钟大哥一派掌门,形意拳、无极剑,在武林中谁个不知,哪个不晓,怎的也居然有江湖人物,经过地头,全不进谒;而且伸手做案,大来大去,毫不把钟大哥瞧在眼内!”
钟海平竟然毫不动怒,他听完了丁剑鸣连刺带激的话后,只是淡淡一笑,说道:“是吗?丁大哥是这样想吗?我却没觉得有什么失面子,我这点微末之技,浪得虚名,本来就威不足以‘凌人’,德不足以‘服众’,给人瞧不起是该当的。但他们却连丁大哥也瞧不起,公然伸手在老虎头上叮虱子,咳,那真是,真是说不过去!”
两人互相嘲讽,局面更是不堪。柳剑吟慌忙站起身来,冲着钟海平就是当头一揖,钟海平慌不迭地也起身答礼时,只见柳剑吟声调苍凉,断断续续地说道:
“钟大哥,我们彼此都是快近六十的人,几十年老兄弟,活到现在的还有几人。不念同是武林一脉,也该念俺们几十年的老交情!彼此有什么不顺气的地方,揭过也就算了,难道俺们老兄弟也要弄得这样生分!钟大哥,我信你的说话,信你不晓得这桩事。可是钟大哥,我还是要请你帮个‘小忙’,你地头熟,人面熟,就费神你帮忙打听打听。不论是哪位武林前辈,江湖豪杰干的,我们也断不敢登门寻事,只是想问清有哪些对不住人家的地方,好好去道歉,好去化解。不然,我们连有什么得罪朋友的地方,也不知道,就是死了也死得糊涂!”
钟海平一听柳剑吟的说话,固然是十分诚恳,但也听得出是有点激愤!再不起势收场就怕反要弄糟。而且事情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一来这事情总不能推全不知道,江湖上近月来,哪处不是扬扬沸沸地谈这件事,自己怎能说全不知道?二来了剑鸣和自己是有“过节”,可是他的师兄却没有对不住自己之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可不能不吐点口风了。只是自己和柳剑吟隔别二十余年,也不知他是否和师弟同一道路。在钟海平心中,是早已把丁剑鸣放在官府这一边的了。因此他虽露口风,却不吐实。只是含含糊糊地说:“较量丁大哥的人,小弟委实不知。不过辽东有几位成名人物,早前跟俺说过,想见见柳老英雄。较量丁大哥的,既然是辽东口音,那么问问这几位辽东前辈,也许会知道一点踪迹。”
柳剑吟听了,微微一震:怎的有辽东成名人物会冲着自己来?但他也放下了心,事情到底是有点眉目了!”
柳剑吟当下慌忙谢道:“求见不敢当,既然有这几位辽东朋友,就是他们不来,我们也要去拜谒!既然这样,就请钟大哥给我们代约一个日子。”
说完就待告辞,钟海平急忙挽留道:“二十多年不见,大远地来,怎能这样仓促地走?莫非蜗居简陋,不足以待高贤么?怎么也请委屈在这里住几天!”
丁剑鸣受了钟海平两次试技,一番讽刺,早就满肚子都是闷气,何况他不知道钟海平究竟还想耍什么“花招”?他不待师兄答辞,早已先行,告道:“钟大哥的盛情,我们领了,在这三十六家子我们还有朋友,来时就早已安排好了。我们既然一来就拜见了钟大哥,那边也不能冷落朋友!我们这就告辞!改日那几位朋友来时,俺一定随师兄再来拜访!”一说完,他可就披上羊皮祆子,离开筵席,同他来的武师弟子,也一齐起身。
钟海平微愠道:“既然这样,那俺也不留你们了!”于是大声送客。可是在临出门时,他还试了丁剑鸣一下,揖别时,竟使出内家掌力,双掌一揖,便带劲风。但丁剑鸣还揖之时,也是用足了太极门的功劲,旗鼓相当,谁也较短不了谁!钟海平这次三试绝技,都没有占着上风,可是若非柳剑吟在场,丁剑鸣也下不了台子!
柳剑吟等一行人离开了钟家,就赶到前面小镇投宿。原来在刚才来时,丁剑鸣叫蝴蝶掌名手、随来的武师何文耀半途策马离开,为的就是叫他先到镇上料理。
在路途上,丁剑鸣是愤然于色,大骂钟海平“老混帐”;而柳剑吟则是不发一词,默默而行。忽然在将到小镇时,柳剑吟突地一转身,吩咐师弟道:“你们先回客店,我还有点事要料理。”
丁剑鸣急问师兄有什么事要料理,他也要跟着去,可是柳剑吟却斩钉截铁地道:“这事你不能同行,放心,我这一去会对你的事大有好处!”说完他猛地跃下了马,施展太极门的绝顶轻功,直如飞奢穿空,流星疾驶,倏忽间就没入了夜色之中,不见了踪迹。
柳剑吟此去,是想再回“三十六家子”,独见钟海平!原来他越想越觉得今日之事,颇不简单。其中一定还有内情,还有误会!他想到师弟近年行事,接近官方,连自己来时,也还有所怀疑,不敢轻信,那怎怪得武林同道误会?但自己与师弟相知最深,又经多日默察,知道师弟还是以前那样,心高气傲,性喜奉承,辨不清是非好坏,说糊涂他的确是糊涂,但却还不至背叛江湖义气,投降清廷。他想这事必定得找钟海平好好解释一番,使师弟和武林中人,消除误会,这样也可以便师弟不至深陷歧途。
柳剑吟展开夜行术,翻过山岗,穿过丛林,片刻间就遥望见“三十六家子”,在钟家前面土岗之前,是一段短短的山道,左右也是高高低低的土坡子,长着一层层的杂梆林。
柳剑吟方在山道之上奔驰,蓦然侧见两条人影在右面黑林中一现,接着两声嘿嘿的冷笑。
柳剑吟立时止步凝眸,向发声之处张望,只是林深地黑,竟瞧不出什么来。就在此时,林中又发出儿声嗤嗤的冷笑!柳剑吟艺高胆大,他也不理会江湖上“逢林莫入”的禁忌,一矮身,一个“龙形穿掌”,右手微吐,左手护胸,人像一条线似的,直窜入黑丛林内,口里嚷道:“哪位朋友,在此相戏?
而钟海平也觉得柳剑吟到底也非易与,尤其柳剑吟那一手,轻功、内劲都表现得炉火纯青,便使他暗暗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