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嫁给谁呢?她不能想像会嫁给大师兄。那么嫁给左含英吗?她又觉得不忍这样地“抛开”大师兄,让他去独自忍受苦痛。她想,还是不要嫁人吧,再不然,等过了十年八年,人事沧桑,情况一定会变,那时再想这件事情吧。
可是,她又想起大师兄已经是中年人了,他不比自己,再过十年八年,大师兄已经四十开外,到那时如果自己不嫁给他,他会更其失望,也会很难再找到其他女孩子。因此她又觉得不应该这样“拖”下去,还是干干脆脆告诉大师兄,自己不愿意嫁人,请他找别个女孩子吧。但,想是这样想,可怎能说得出来呢?大师兄也没有谈过结婚的事情,何况她还害怕损伤了大师兄的“尊严”。
有事情闷在心里,是最难受的。而这种事情又是连对父母也不方便谈的。于是当刘三姑再三追问她时,她忍不住低声对刘三姑倾诉了。可是她也不敢,也不能清楚地说出自己的心情,她只说看来大师兄娄无畏和三师兄左含英都“喜欢”她,因此她心乱得很,不知该怎样决定。
刘三姑听了,扑哧地笑道:“这还不容易决定?你喜欢谁就嫁给谁好了!这是你自己的事情,有谁能强着把你拖进花轿?”她倒是说得那样轻松,那样爽朗,柳梦蝶可是一点也拿不定主意,“喜欢谁?”这事情就不简单,而且她觉得,不是别人在追她,而是一种无形的潜力在迫她,叫她自己不忍抛开大师兄,她觉得这不是“喜欢谁”的问题,自己纵是“喜欢”左含英更多一点,也不能说离开就离开大师兄的。
他们两人在这种苦闷的心情中过了半个多月,终于有一天李来中告诉他们道:“左含英明天就回来了!”
原来李来中派人到天津时,柳剑吟恰巧不在天津,到外面联络江湖上的帮会去了,到他回到天津时,一听左含英告诉他,柳梦蝶已经给娄无畏找回来了,他不禁老泪纵横,喜极而泣,说道:“苦了这孩子了,三年来她不知受了多少折磨?现在找回来了,我也安心了!”他不知道柳梦蝶这三年来并没有受什么折磨,她在心如的照料下,过得好好的,还学了一身武艺。
柳剑吟是非常想念他的爱女的,但他不能立刻回来,当时的形势已经发展得很严重,有许多重要的事情,需要他料理。他想了又想,终于叫左含英代他回来一趟,一方面固然是代他看看柳梦蝶到底现在是怎么个“样儿”?一方面更重要的是,有一些大事情要问李来中的主意。
娄无畏听到“左含英就要回到通州”,心中很是不安,他的心情是既喜悦而又混乱。喜的是:他又可见到隔别多年的师弟了,他觉得爱柳梦蝶是一回事,但师兄弟之情,是不会因妒忌而变成“敌人”的;混乱的是:他不知该怎么做,事情好像该临到决定的前夕了。他想了又想,突然在半夜里披衣起床,倏地朝柳梦蝶住处奔去。
其时已月过中天,夜凉如水,女营外刁斗无声,只在远处有卫兵巡逻来往。柳梦蝶一听通报,就马上出来见他,好像她也深宵未睡,等着他来找似的。
两人在月光之下一再徘徊,月色溶溶,夜风萧萧,良久,良久,娄无畏才抬起头来,凝视着柳梦蝶说道:“妹妹,(他在大青山畔那一夜之后,已不称“师妹”,而改称“妹妹”了。)我有几句话一定要和你说:
“我很后悔搅乱了你的平静。我现在已经想过了,我以前惯于孤独,今后也将惯于孤独,何况你还愿意做我的妹妹,我已经是很满足的了!”
“我想过了!我已经渐渐衰老了!这不单是年龄上衰老,我说的是我的心境。而你还是这样年轻,你的生命还刚刚开始,我不能‘拖’住你,我也不应该拖住你。”
“我想过了,左师弟是更适合你的,他也是这样年轻,请恕我直说,你们应该是一对最好的伴侣,你们的结合,将会在江湖上留下佳话。”
“至于我呢?妹妹,你不必管我,我这一生,已经是注定在江湖上流浪亡命的了!”
“不!”柳梦蝶眼睛凝着泪珠,对娄无畏喊道。但“不”之下又是什么呢?柳梦蝶可一时又说不出来。待她再想好话想说时,娄无畏已似掠水惊鸿,飘然而去了。柳梦蝶稍一迟疑,便不见了他的影子!
这一晚,柳梦蝶想到许多许多,终于在她心内,也暗暗地有了一个“决定”。
第二天,左含英回来了,他欢喜得一步三跳地跑进营门,李来中和几个高级首领,以及娄无畏、柳梦蝶都在中堂等着他,这不是因为李来中看重他的本人,而是因为他代表柳剑吟前来,他们急于要知道天津的消息。
左含英可并不怎样先看李来中,他只是急急地游目四顾,找寻柳梦蝶,可是当眼光一碰到柳梦蝶时,他不禁呆住了!柳梦蝶颜容憔悴,双眉深锁,似郁似怨。左含英亲亲热热地叫她一声:“师妹。”她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嗯!”弄得左含英一肚子的话都说不下去了。
左含英的眼睛又从人丛里找到娄无畏,只见师兄虎目无光,精神也似很坏,他觉得奇怪,蓦地他又省起,自己竟是“失礼”了,他在谒见李来中后,应该先向大师兄问好的,自己却一心专注在柳梦蝶身上,他这一想,脸上不觉有点红晕,他正想开言,娄无畏已微微地笑道:“咱们师兄弟慢慢再叙,你应该先把事情报告总头目,他们都在等着听天津方面的消息呢!”娄无畏毕竟是历练过来的人,他虽然心也很乱,但在这些地方,却很识得大体。同时他又说得很自然,轻轻地解了左含英的窘。
左含英这才向李来中重新施礼,定了定神,正容说道:“总头目,情形非常紧张,那面的弟兄,都在等着听你的意见。”
原来义和团的声势越来越大后,和当时洋人以及教民的冲突也就越来越多,固然义和团有许多盲目仇外的行为,但当时在华的列强,恃着特权先用激烈手段对付义和团的也不少。例如有一次义和团经过山东庞庄时,一间美国教士所创办的教会,就无缘无故地开枪射击,追逐捕捉。
到光绪二十五年底,在华列强公使所组成的公使团,正式向满清政府提出照会,要求取消义和团及大刀会(与义和团合作的一个主要团体),要求将为首的“拳众”以及帮助义和团的人尽行诛戮。并声明如果清政府不接受,各国就要自行派兵来办理!最初满清政府接受了这个要求,派直隶提督聂士成去剿义和团,聂士成逢人便杀,见屋便烧,结果却激得老百姓纷纷加入义和团,京津一带,秩序大乱。西太后一见不是办法,她恐怕会因此激起民变,在洋兵未来之前,便动摇她的宝座。这位老奸巨猾的西太后,遂出尔后尔,反下了一道上谕去斥责聂士成,说道:“倘因此(烧杀〕激成民变,惟该提督是问!”
这还不算,西太后又幻想利用义和团来替她抵御洋人,她竟派人到天津来,说准许义和团正式入京。
这样义和团就碰到了一个重要的问题:“入不入京呢?”天津的首领张德成和曹福田是主张入京的。而柳剑吟,他以义和团客卿的地位,不便发言,但他却是不主张入京的。因为入京之后为西太后所利用,危险甚多。他就不敢相信满清是一个可以合作的伙伴。但尽管如此,他还是服从张德成他们的命令,先行潜入北京,与北京原有的义和团会面打探风声,他准备在派遣左含英回通州的第二天,他就动身。
不过他始终不以入京为然,他觉得在北京发展义和团是一件事,把主力大队拉入北京又是一件事。义和团所说的靠符咒可御枪炮,骗得别人,骗不了他,他就害怕一班没有武器的义和团,到了京城,会白白送死。因此他郑重地叫左含英来问李来中的意见。
李来中听了左含英的报告,和左含英传达了柳剑吟的见解后,沉吟半响不语。但旁人已看得出他有一份不小的激动,也有一份不小的喜悦。他蓦地拍案而起,虎目放光,横扫众人,狂喜嚷道:“去北京!怎么不去?咱们成功啦!大英雄大豪杰做事情,何必像乡下妇人那样怕前怕后,怕蛇怕鼠?俺要亲自率领大队进北京!”
李来中这一拍案而起,娄无畏很是尴尬,柳梦蝶也很不高兴。至于其他头目,则有的狂喜,有的忧虑,但大家见李来中如此,都不便进言。
娄无畏尴尬的是:柳剑吟是他师父,李来中竟毫不尊重他的师父的意见,在决定进北京时,连提也没提起他的师父。而且在话语里好像很有点轻视柳剑吟,把他比做“乡下妇人”,而自己才是“大英雄、大豪杰”似的。娄无畏虽然不关心义和团的事,但他在这点上是赞同师父的意见的。“入北京?和胡虏合作?这算什么英雄豪杰?这不是给人当英雄,而是给人耍狗熊!”娄无畏在心里暗暗生气,但也因为柳剑吟是他师父,他不方便说出来。
柳梦蝶的不高兴则更显然了。她没有像娄无畏想得那么多,但她非常不高兴李来中所说的“乡下妇人”的话,她觉得李来中轻视女人,好像只有男人才能是“大英雄”似的。她不高兴得连小嘴儿也鼓起来了!
李来中也有他自己的想法的。他本来是清朝陕军将领董福祥手下的武弁(小武官),后来在加入义和团后,才一路扶摇直上,做到总头目的。在他的意识里,还觉得能见皇帝,尤其能见到西太后,是一件足以“荣宗耀祖”的事。他心里想,以一个小武弁出身,而能够令西太后特派专人迎入北京,和王公将相,并起并坐,人生到此,还不足以意得志满,睥睨群辈吗?
可是嫁给谁呢?她不能想像会嫁给大师兄。那么嫁给左含英吗?她又觉得不忍这样地“抛开”大师兄,让他去独自忍受苦痛。她想,还是不要嫁人吧,再不然,等过了十年八年,人事沧桑,情况一定会变,那时再想这件事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