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笑着说,声音不自觉放的柔和:“季夫人正在给你妹妹说亲事,你知道吗?”
第56章 拾灯
季青雀一怔, 上一辈子,青罗似乎也确实是在这个时候说的人家,只是最后因为战乱,到底没能顺利成亲。
他们季家的姑娘, 都没什么嫁人的运气。
谢晟看着她的表情, 便明白了答案, 他望着水面上漂流的河灯, 慢慢道:“我娘写信说季夫人大约是想定刘家的少爷,恐怕要等到真正定下来了, 你家里才会写信告诉你。”
季青雀缓缓点点头,她盯着手里那盏灯笼,很轻,很漂亮,上面画着几支水墨梅花, 清雅飘逸,大约是张秀才的手笔,温暖的灯光透过梅花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像是一团湿润的雾气。
“你为什么不回盛京去呢, ”她忽然问, “去向天子请一道旨意,会比你如今借虚名行事要方便许多。”
谢晟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然后笑了笑, 举起双手, 放在后脑勺,玩笑似的叹气道:“我可不敢回去, 我回去就出不来了。”
他前脚刚到甘罗城, 后脚长宁郡主的信便追了过来, 洋洋洒洒骂的他狗血淋头,后来写信,长宁郡主依然余怒未消,厚厚的信封里一大半依旧是痛骂他的话语,只有最后半页才用寥寥几句说几句家里和京中的事情,通篇的言辞都激烈又愤怒,想让他回京的意思简直毫不掩饰。
谢晟明白她的心思,她是出于一种真切的好意,她怕他出事,怕他瘸了残了,更怕战场上刀枪无眼,他就这么年纪轻轻地就死在战场上了。
她嫁给了一个与血与死相伴的家族,有一个几番死里逃生的丈夫,和一出生就背负着慷慨赴死的义务的两个儿子,她一直活在煎熬的恐惧里,很怕哪天一睁眼他们就死去,所以她再也不肯让谢源上战场,也不喜欢看儿子们打打闹闹,舞刀弄枪,谢源教他们兵法她看一眼就远远走开,好像这样就能自欺欺人地逃避些什么一样。
谢晟很理解她,谢源也一样,可是做丈夫的愿意顺从她,并不意味着做儿子的也会如此。
更何况,他其实并不像她那样忧惧于死。
他第一次直面死亡这件事,是一个世交的长辈,那是个胖乎乎的,红光满面的老头,总是饶有兴趣地说谢家的小子别动别动,让我猜猜哪个是哥哥?
他活到八十岁溘然长逝,是喜丧,又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连天子也下旨悼念,停着棺木的灵堂里纸钱乱飞,白烛煌煌,谢晟承人不注意,偷偷溜了进去,他那时只比棺材高一点,费力地踮起脚,低头看着躺在棺材里的人,那个胖乎乎的老人现在变得十分干瘪,脸色很白,眼睛紧闭,看上去很平静,又非常干净,不知道为什么,谢晟觉得他看上去十分年轻。
好像那些煎熬心肝,摧发白发的人间忧烦,终于与他再无瓜葛了一样。
和外面十几步外那些假惺惺地哭天抢地的人比起来,如此的截然不同。
谢晟俯下身,轻轻摸一摸这个人的脸,他惊讶地发现,这个老人的脸是冰冷的,就像石头。
于是他在那一刻忽然知道了,原来人死之后,就会变成雪白洁净的石头。
下一刻,他忽然整个人都悬空起来,他茫然地回过头,他爹长留候谢源拎着他的衣领,脸色铁青。
那天回去之后,谢晟被他爹打断了两根荆条,要不是长宁郡主拦下来,谢晟说不定就被盛怒的谢源直接打死了。
谢晟绝不是一个宁肯挨打也要面子的死心眼,但是那时候,他真的不明白自己错在了哪里。
为什么要说他亵渎死者呢,他心里对那位长辈没有一丝不敬的意思,他既不觉得那不详,也不觉得害怕,只是明白了一件事而已,一件非常简单,却绝不会有人告诉他的事。
那就是到了最后,他,他爹,他娘,他自己,这世界上的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都会变成雪白洁净的石头。
他感到有些怅然,又有些说不出的安心。
大抵是知道了道路的终点,并且隐约意识到了其中所蕴含的无可违抗,这世上的所有人,不论是奔涌河川,还是涓涓细流,不论高低贵贱,终此一生,不过都是在奔赴向一片同样的大海。
其实这样也并不坏。
后来再想起来,这大约就是他人生里的某种转折点。
他也是从那时起,忽然对侯府外的世界产生了兴趣,后来他便常常溜出府跑出去玩,他看什么都觉得有趣,常常守在各种各样的摊贩旁边,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如何动作,有时候能够看一天,他很快就能够看出其中的诀窍,便又跑到别的摊贩边上,某一天他终于发觉自己已经看无可看,曾经就像万花筒一样的盛京街道再也不会有东西让他惊喜。
他笑着说,声音不自觉放的柔和:“季夫人正在给你妹妹说亲事,你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