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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坐镇东宫,主持大局,不漏一丝怯意,她还要严妆华服,声势逼人,哪怕是虚张声势狐假虎威,也会下到这盘残局下无可下为止。

所以,她不能走,也不会让安乐长公主和静宜离开,她们是东宫尚且安好的信号,如果她们也从这座森严的宫殿里消失,那么所有注视着这里的眼睛都会立刻穿过厚厚的宫墙,看透这座宫殿的空空如也,衰弱无力。

在王朝当真走到末路的那一刻,这沾满血腥和荣光的大齐皇宫里,会烙下她们三个与王朝共赴劫难的女人的身影吗。

秋风烈烈,夜色里火焰高涨,远远传来宫人们的尖叫,安乐长公主声音慌乱,紧紧扶着她,不住叫道:“你怎么了,烧伤了吗,哪里不舒服吗,我马上叫太医过来!”

这是她曾经最厌恶的女人声音,丈夫的唯一姐姐,愚蠢,傲慢,粗俗,无事生非,贪图享乐,喜好颠倒黑白,搬弄是非,明明曾经只要一听见就会皱起眉在心里叹气的声音,如今却只是这样轻轻一句,便足以击溃她心中无坚不摧的为大义牺牲的决心,几乎一瞬间便要落下泪来。

她时常觉得安乐长公主愚蠢不堪,粗俗可笑,安乐长公主也时不时嘲笑她贵为国母,却如此软弱无能,她们当着嘉正帝的面,针锋相对,明争暗斗,气的对方浑身发抖的时候也并不少,可是她们也都曾彻夜守着嘉正帝的床边,默默无语地望着病榻上那个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的男人,与彼此眼睛里的泪水对望,谁也不曾说一句话。

她们天性不和,她们争吵不休,她们相看两相厌,从前没有一天和平相处过,可是当天地倾覆的灾难到来的那一刻,她们却成了这个小天地唯一紧密相连的两个人,在这危机四伏的小小宫殿下,在这朝不保夕的暗色年岁里,她们竟然像是相依为命一般,明白对方的悲喜,懂得对方的每一滴眼泪的意义,拼命地确认着对方的存在,汲取着对方的力量,用尽全部力气互相保护着,想要一同活下去。

她听安乐长公主说起昔年在封地上的事,在很多很多年前,他们的母妃早逝,两个小小的孩子,既不得皇上喜爱,又无得力母族,在宫中孤立无援,受尽冷眼,而等到嘉正帝好不容易长成了小小的少年,又被那时的皇后随手发配到一个穷山恶水的偏远封地去,一生都再难入京城。

安乐长公主执意和体弱多病的嘉正帝一同出京,那封地极为偏远,又有皇后私底下的格外“关照”,他们两个名义上是流着皇室血脉的天潢贵胄,可是也只不是两个甚至身无分文的小孩子,无亲无故,连别人的话语都听不懂,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连个下人都能随意欺负他们。

那时候的安乐长公主,也还只是个深宫里养出来的小姑娘,她吃过几次亏,便学会了收起宫里的优雅仪表和不食人间烟火的做派,小小的女孩子取下轻飘飘的首饰,高高束起发,忘掉所有在宫中作为高贵帝姬的记忆,走到人世间,与所有人凶悍地争吵,府里的下人,一墙之隔的世族千金,还有那些瞧不起他们的世家大族里的每一个男人,她从来没有退缩过,像只凶恶的母豹子,护住自己唯一的弟弟。

她并没有读过许多书,连字也认不全,她只是拼命地刻薄,拼命地凶狠,拼命地学习所有可以学习的不入流的伎俩手段,想要撑住那个破败穷困的王府。

她根本不在乎那些流言蜚语,她只知道母妃死前曾经青白着脸,一天一夜都不肯闭上眼睛,就连太医都束手无策,是她从奶娘怀里挣脱出来,跑到床边,对着母妃哭着磕头,说母妃你放心去吧,有我在,我会护着弟弟的,只要我活着一天,就不会让弟弟被人欺负。

她对母妃说过的事情,她会做到的。

后来安乐长公主终于及笄长成,她自己做主,匆匆嫁给封地上的某户世家豪族,才终于让自己和幼小瘦弱的弟弟,在这片荒芜的封地上站稳脚跟。

那是个什么样的男人,就连张皇后这样熟记世家族谱的人都记不得了,依稀不是什么惊才绝艳的人,平庸的甚至有点儿蠢,在与安乐长公主婚后没几年便饮酒醉死,只给安乐公主留下了一个寡妇的身份,和一个叫做静宜的可爱女儿。

安乐长公主对此没有流露出一丝悲色。

她为了弟弟付出如此之多,情谊之深厚,使得性情柔仁又胸无大志的嘉正帝在回京继位后,力排众议,屡次与百官正面冲突,也执意要为这个相依为命的姐姐加封长公主的尊荣,又将那片昔年令他们姐弟受尽苦楚的封地再度加封给姐姐,让她得以身着华服,带足兵马,风风光光地回归旧日之地,去补偿她昔年遭遇过的一切屈辱与苦难。

更何况,她是皇后,是大齐国母,她没有自己的孩子,却是天下人的母亲,做母亲的,谁都不会愿意死在自己的孩子后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