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看。”他转过脸,探过身,靠近过来,翻转手腕,寒凉的剑刃划过一道薄光。
他浑身的气氛都很放松,带着几分兴致,又很懒散闲适,好像真是在一个悠闲温暖的秋日午后,无所事事,和一个志趣相投的朋友说说话,聊聊天。
这一瞬间,几乎能闻到他身上扑鼻而来的气息,很淡很清的草木香气,像是被阳光晒干了的枯草,在这个庭院里呆了很久,便会有的那种味道,干燥又温暖。
季青雀不语,顺着谢晟的手腕看向这把重铸过的名剑,明晃晃的剑尖上,挑着一段从中断裂带虹光。
“就像我说的那样,对吧?”
谢晟笑着说,又轻快地挽了个剑花,将剑横在自己的膝前。
“你瞧,这世上有那么多的东西,无论说的有多么独一无二,绝无仅有,好像四海八荒千秋万载只此一个,一旦碎裂了,便再也找不到可以替代的东西似的。可是最后,不也一样能够做出来一模一样的东西吗。”
谢晟语气轻快随意,像是在说什么无关紧要的话。
“就像这把剑,我用眼睛看,握在手里掂量,抚摸过剑上的每一道花纹,可是仍然分辨不出和从前那柄有什么区别。”
“所以,我就在想。”
“其实,这世界上所有东西都可以重铸,都可以挽回,没有任何不可替代的东西,对不对,” 谢晟偏了偏头,笑着说,“除了仇恨。”
他的口吻轻描淡写,还带着一种开玩笑般的随意,可是其中骤然冰冷的杀意,却叫人一瞬间汗毛直竖。
他在北方经历了如此之多的,几乎会叫一个寻常人丧失所有勇气的事情,可是他除了和季青雀说过一回之外,便再也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也没有人敢问他,他自己则总是带着几分无所谓的笑意,便将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全然盖过去。
那些时日,似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阴影与刻痕,他依旧与从前一样,总是笑嘻嘻的,悠然自在地在崔府里东游西逛,四处闲走,要么便出府好几天,兴致勃勃地去围观秦欢手底下下的人马,偶尔还会到街道上去,逗弄戏耍附近的小孩子们,小孩子们很喜欢这个英俊好看的大哥哥,总是闹着要和他玩骑马打仗的游戏。
所有见过他的人,都相当喜爱他,漂亮,爱笑,兴致勃勃,这样容易叫人心生好感的年轻人。
他好像真的安心地当个崔家的闲散姑爷,如此的悠闲自在,无欲无求,从来没有一刻展露出仇恨与愤怒。
可是季青雀知道,不是这样的。
这世上有两种身怀仇恨的人,一种人恨不得向所有人诉说自己的愤怒和委屈,他们神色悲伤,滔滔不绝,舌绽莲花,足以让所有人听者都感同身受地落下泪水,所有人都相信他们已经磨砺刀刃,余生将会舍弃一切,只为将刀刃插入敌人的胸膛。
可是这样的人,是绝对不会如此行事的。总是滔滔不绝地,将自己的复仇挂在嘴边的人,越是气焰盛大,反而越是显出内里的软弱不堪,因为他必须要反反复复的强调,提醒别人,也提醒自己,他不是什么都没有做,他心中从来没有忘记复仇,所以即使他什么也不曾做过,也绝不可以责备他退缩不前,一事无成。
而另一种人,他们绝不会说起仇人的名字,他们会像忘掉一切那样,若无其事地生活,和世界上所有人一样,欢笑,谈话,行走,可是夜深人静时,他们听得到身体里的所有鲜血都如岩浆滚烫,所有死去的冤魂都在耳边如雷霆般咆哮,而他们只是静静垂下眼帘,无声地说:不要急。
不要急,所有的仇恨都会昭雪,所有的鲜血都会得到偿还,所有的眼泪都将在记忆里如烈火滚烫,没有忘记,不曾忘记,永不忘记。
所以,在清算一切的日子到来之前,不要急。
谢晟侧着脸,看向她,轻声道:“你觉得呢?不是这样吗?”
谢晟的眼睛真的很像一面镜子,不仅是因为它颜色浅,更因为他眼睛里总是有种奇异的清澈感,那清澈并不代表着谢晟本人的天真无邪,而是一种明亮的空无,像一片广袤的天空。
于是很少有人敢于直视谢晟的眼睛,与谢晟对视的人,总是会在触到他眼睛的那一刻,便仿佛被火烫伤那样,匆匆忙忙地移开视线。
季青雀却清楚地在他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脸。
似乎比几年前的她,更接近于记忆里的她自己的样子,而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感到痛不欲生。
就像她听到卢阳王死去的时候,竟然并不感到痛苦和愤怒。
她对卢阳王感到怨恨吗?非常的怨恨,在她曾经拥有过的人生里,他给予她的痛苦几乎贯穿了她记忆的全部。
“可是,你看。”他转过脸,探过身,靠近过来,翻转手腕,寒凉的剑刃划过一道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