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徽因以细腻的心理描写手法,写出了维杉这种无处不在的“窘”:——他不痛快极了,挺起腰来健步到旁边小路上,表示不耐烦。不耐烦的脸本来与他最相宜的,他一失掉了“不耐烦”的神情,他便好像丢掉了好朋友,心里便不自在,懂得吧?他绕到后边,隔岸看一看白塔,它是自在得很,永远带些不耐烦的脸站着——还是坐着?——它不懂得什么年轻,老,这一些无聊的日月,它只是站着不动,脚底下自有湖水,亭榭松柏,杨柳,人,——老的小的——忙着他们更换的纠纷!
“要活着就别想”,维杉不得不这样安慰自己。维杉觉得自己同这全部世界中间隔了一道深深的沟。“桥是搭得过去的,不过深沟仍是深沟,你搭多少桥,沟是仍然不会消灭的。”这是一代人的悲剧,作为知识分子的维杉,只不过是比别人更早地体味到了这一点:维杉心里说:“对了,出去,出去,将来,将来,年轻!荒唐的年轻!他们只想出去飞!飞!叫你怎不觉得自己落伍,老,无聊,无聊!”他说不出的难过,说老,他还没有老,但是年轻?!他看着烟卷没有话说。芝看着他不说话也不敢再开口。
最后写到少朗的女儿芝请维杉写一封介绍信给她去美国的同学,少朗问:“你还在和碧谛通信吗?还有雷茵娜?”‘’很少……“维杉又觉得窘到极点了。仿佛连过去的那一点有色彩的生活,也被这道无形的沟隔开了,甚至没有回眸生活的权力。
生活状态的窘迫,是心理状态窘迫的投射。这篇小说的主题,其深刻之处在于她写出了整整一代人的生存尴尬,这里面有社会的、历史的、道德的、观念的因素,但最本质的还是那道看不见、摸不着,却又无处不在的鸿沟。
这篇小说,发表于《新月》月刊第三卷第九期。
《九十九度中》是林徽因的一部重要作品,在叶公超主编的《学文》杂志创刊号发表后,立刻引起了较大的反响和同代作家的注意。
这篇小说充满了寓意和象征。李健吾先生早在1935年就慧眼独具,给予林徽因的小说《九十九度中》以很高的评价。他说:“一件作品或者因为材料,或者因为技巧,或者兼而有之,必须有以自立。一个基本的起点,便是作者对于人生看法的不同。由于看法的不同,一件作品可以极其富有传统性,也可以极其富有现代性。”‘’在我们过去短篇小说的制作中,尽有气质更伟大的,材料更事实的,然而却只有这样一篇,最有现代性;唯其这里包含着一个个别的特殊的看法,把人生看做一根合抱不来的木料,《九十九度中》正是一个人生的横切面。在这样一个北平,作者把一天的形形式式披露在我们眼前,没有组织,却有组织;没有条理,却有条理;没有故事,却有故事,而且有那样多的故事;没有技巧,却处处透露匠心。……一个女性细密而蕴藉的情感,一场在这里轻轻地弹起共鸣,却又和粼粼水波一样轻轻地滑开。“
诚如李健吾先生所说,《九十九度中》以一幅全景式的京都平民生活风俗画,多角度呈现了市民阶层一个生活的横断面。
通篇小说处处洋溢着一个“热”字,有钱的人热热闹闹地祝寿,热热闹闹地过生日,热热闹闹地娶媳妇。另一面,生活在下层社会里的挑夫、洋车夫忙忙碌碌地为生活奔波,一切都是混乱的、无序的,仿佛这世界就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开水锅,所有的面孔都在这生活的蒸汽里迷离着。
这家在忙着祝寿:喜棚底下圆桌面就有七八张,方凳更是成叠地堆在一边;几个夫役持着鸡毛帚,忙了半早上才排好五桌。小孩子又多,什么孙少爷,侄孙少爷,姑太太们带来的那几位都够淘气的。李贵这边排好几张,那边小爷们又扯走了排火车玩。天热得利害,苍蝇是免不了多,点心干果都不敢先往桌子上摆。冰化得也快,篓子底下冰水化了满地!汽水瓶子挤满了厢房的廊上,五少奶看见了只嚷不行,全要冰起来。
那一户在忙着娶亲:喜燕堂门口挂着彩,几个乐队里人穿着红色制服,坐在门口喝茶——他们把大铜鼓撩在一旁,铜喇叭夹在两膝中间。杨三知道这又是哪一家办喜事。反正一礼拜短不了有两天好日子,就在这喜燕堂,哪一个礼拜没有一辆花马车,里面搀出花溜溜的新娘?今天的花车还停在一旁……
这沸沸扬扬的闹热,确已达到了九十九度,人生就像一台戏,总是由锣鼓声伴着开场的。然而:此刻那三个粗蠢的挑夫蹲在外院槐树荫下,用黯黑的毛巾擦他们的脑袋,等候着他们这满身淋汗的代价。一个探首到里院,偷偷看院内华丽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