闵乾德说了一大段话,才算把自己今天的来意给彻底交代清楚了。
按闵乾德的想法,既然闵元启已经上了路子,兵粮钱财都有了奔头,在这样的乱世里抓着刀枪也确实是比舞文弄墨强的多,有了这既精明又有胆魄,个人武艺和带兵的本事都相当高明出色的侄儿,是没有必要把希望放在还没有长大成人的儿子身上,反正一笔写不开两个闵字,身为族长,闵乾德当年能接下闵乾礼突然逝世留下来的空档,支撑着摇摇欲坠的闵家声威不倒,那么到如今这时候,他也不会恋栈手中的权力,对闵元启这个侄儿,闵氏家族能给多大的支持,当然便是要给多大的支持……
这个意思相当明显了,库藏的军械,充足的人力,除了实在没有什么银钱外,闵乾德算是把闵家二百多年的积累都给拿出来了。
和真正的大将门世家,比如大同的马家,张家,榆林的周家,贺家,还有宁远的祖家,当年广宁的李家,那些动辄养着几千骑兵当家丁,拥有十几二十万亩地,过万军户给这些大将门当佃农,另外他们彼此结亲互相支应,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种将门看似没有勋臣们身上带着侯伯的封爵,但论实际的权势其实是远远超过在京师的勋臣们。就拿祖大寿来说,他在广宁城下率部先逃屁事没有,在京师城下袁崇焕被逮拿之后祖大寿立刻带兵而走,换了普通将领在崇祯二年时怕是铁定掉脑袋,但崇祯皇帝不仅没有下旨逮拿这个辽镇大将,反而请孙承宗这个老上司写信给祖大寿,再三保证不会追究祖大寿和祖家的责任……大凌河之战祖大寿被迫投降,换了普通人就算跑回来也定然削去官职权柄,祖大寿还是什么事也没有,继续替朝廷守锦州……这些事为的是什么,还不是因为祖家有大量的私兵,和辽镇将领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比如后起之秀吴三桂就是祖大寿的外甥,处置了祖大寿,辽镇上下离心离德,到时候又如何收场?
闵家这样出过指挥使的将门世家实在是太平常了,眼前闵乾德拿出来的东西已经是近乎闵家能支持的全部,声望,人脉,资历,还有现实的帮助……
“多谢二叔。”闵元启深揖下去,替自己身体的原主说道:“此前小侄对叔父还是有些误会,实在不该。”
“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了。”闵乾德摆手道:“我当年也不是全无错处!”
叔侄二人都是微微一笑,过去的些许心结,算是完全彻底的解开了。
不远处王三益和李国鼎已经在商量派到盐池这里来的人手了,现在每个百户不光是有在编的旗军,余丁数量也是极多,这算是大河卫这里的特殊情况,从云贵到京师至辽东,军户在编或逃亡的情形各有不同,逃亡最厉害的应该是浙江南直等地,地方富裕,普通民户的生活水平肯定是在大明数第一,江浙两地逃亡军户为第一,其余边镇地方则军户是边军最稳固的来源,又有很多边境堡寨需卫所协同守备,建制相对完好。
大河卫和淮安卫等诸卫是运军,在早年间运军能额外多领军饷俸禄,所以军户逃亡不多,到现在为止两卫在编旗军都是满编,这种情形在整个大明也不多见。
旗军满编,每家正常都会有两三个余丁,甚至更多,比如王三益的百户余丁高达四百多人,加上正军和妇孺老人,整个百户人口数过千,李国鼎那边和闵元启这里差不多,他那边的旗军既没有训练也无盐池,现在还是在农闲,上上下下均是闲的发慌,众人早听说盐池这里缺人,训练旗军每天也有四升粮可领,上下均早就翘首以盼。
两个百户都是巴不得自己人多来一些,不过到底是王三益的人多些,估计能多争几十个名额,要是与李国鼎那边均分,怕是王三益这个百户官回去后都不太好交代。
出来的人越多,赚的粮食便是越多,生活的压力当然便是越小,大河卫这里相较别处军户没有战事压力,武官们权威不足,又因为当运军要上下齐心,所以权力又比江南的武官大一些……但若是眼前有现成的活路,百户官却成了拉后腿的,怕是有限的一点权力根本压不服众人的不满,在这种事上,李国鼎和王三益怎么争也不为过……
“李国鼎和王三益不会扯你的后腿,将来还能成你的好帮手。”闵乾德看了看,说道:“第一百户是闵真远,按辈份还是你侄儿辈,和你一样尚武,第二百户赵世禄,这人贪婪短视,靠不住。第九百户赵钟远,爱伺弄庄稼,他的百户地种的最好,离你也最远,一时靠不上也不必防着他,其余几个百户都是庸庸碌碌无能之辈,你将来若能接掌千户,慢慢将他们都换了便是。眼前除了你盐池的事,造兵器军械的事,储粮的事,发售的事,这些事其实都没有一件事要紧,你可知道是什么?”
“还要请叔父指教?”
“你现在还是个试百户!”闵乾德目光炯炯的看着闵元启,沉声道:“官职低,实力涨上去官职压不住不行,声势和权势要相辅相成,你麾下几百人,你一时上不去千户,最少先把这个试字去掉!大明制度,试字做一级,支半俸,不给诰。你去年秋刚袭的职,今年过秋就能转百户,但不能等那么久,先把试字去了,看看能不能再加个副千户……这东西要功劳,得有实际功劳,我才好到卫里给你活动,上报南京中军都督府并兵部,现在咱这个家业,你最少得有个副千户才压的住。等过两年我再提前退职,你顺理成章接我的签书千户,再把李可诚挤走,能在咱云梯关说一不二,钱粮兵马均有,咱们闵家最少能在这乱世里自保……”
闵元启抿了抿嘴唇,对着闵乾德道:“短期内怎么把官职往上升,还要请叔父替侄儿打算一二?”
“我替你跑一趟南京。”闵乾德笑道:“南京兵部和中军都督府我都还有些熟人,有银子打点,把你这试百户拱到副千户最多千把两也够了。说句难听话,现在咱们卫所武官根本不值钱,而且现在世道乱了,刘泽清这样的总兵按大小相制的祖制,不仅不能保举副将参将游击,平时也根本不能把手伸到部将们的营务上去,可现在他麾下的大小将领哪一个不是对他惟命是从,就算刘泽清要私下任命副将参将游击,这些原本是兵部的职掌,可现在刘泽清一保举,哪个官员不开眼敢挡他的道,还不是一路绿灯放行过去?刘泽清还算好,左良玉在九江已经成了标准的藩镇,他一个总兵,麾下还有十几二十个总兵听他节制,都是左良玉一手保举上去的,谁敢找左良玉说这个理?这个多次被免职又复职,几次差点掉脑袋又浑然无事的将领已经无人能够节制,当年督师辅臣杨嗣昌威风赫赫的出京,不就是被左良玉和贺人龙联手摆了一道,最后生生吓死在沙市?
“世道变了。”闵乾德做了一个无奈的手式,不过很快神色又快活起来,世道既然变了,武臣的机会也多了,最少对现在的闵家和闵元启来说是件好事。他继续说道:“若是没银子就不说有银子的话,既然有银子,便要使在该用的地方。千把两银把你拱到副千户不难,但要有由头,我替你想过了,咱们大河卫这里匪盗不多,杨世达的事惊动了沿河两岸就是这事太少。但若换了徐州卫地界,流寇,土匪山贼,往北走,兖州一带到处是响马,多则上万人少则几千几百人,杀人越货的事哪天没有?那边过来的武官我见过几个,提起来都是直摇头,大伙儿谁都没有办法。最危急的时候,响马土匪连漕运都敢威胁,朝廷不是派了曹州刘当护漕总兵?还不是因为流寇和响马闹的太厉害的原故?咱们这一片地方还算安稳,但盐城县那边就不行了,伏莽千里荒无人烟的地界太多,土匪多海寇也有,出名的土匪就有十几窝,地方上没有办法,海寇出名的倒不如海州这边……秦山岛虽是不大,方圆才二里地不到,但张祖义一伙在上头盘踞好几年了,附近沿海不少村子集镇被他们抢过,听说多时有千把口人,若是嘉靖,万历年间,官兵水师早就把他们给剿了,现在只要他们不杀官造反攻州掠县,朝廷也就装不知道……我的意思,海寇咱们不去碰他,我想办法叫盐城那边的卫所向上报几个土匪滋事的公呈,然后你出兵剿几个距离咱们云梯关近的土匪,邓七,于癞子都为祸乡里,剿了他们,众人都会拍手称快,有功劳实绩,再使些银子,副千总轻易就能到手。其实光使银子也能到,不过我怕时间会拖延,也不一定指派在云梯关所。”
闵元启思忖闵乾德的意思,就是使银子买、官肯定也能成,但没有在当地有功劳实绩,不好抢别人的位置,兵部和中军都督府多半会把闵元启分到别的千户所当副千户。不是当地出身又没有实际地盘和人手,这种副千户完全被架空,还不如留下来当这个试百户。
功劳实绩也简单,盘踞在北边不到百里就有多股土匪,盐城县在几百年后改为盐都区,立市之后也多半是现在盐城县的地盘,现在的盐城县最少有五六千平方公里的地盘,甚至更大,一个县抵得内镇五六个县的大小,沿海大片荒地滩涂,简直就是海盗和土匪的乐园。明末纲纪废驰,流寇连亲王都拿出来烹饪吃掉,山东地方上响马多如牛毛,盐城县这边的土匪最多抢抢乡村集镇,对县城都没有什么威胁,当然也就无人过问,只要将这些土匪剿上几股就是现成的功劳,面子里子就都有了。
闵乾德没继续说下去,只对着闵元启道:“局面越来越坏,以后手里抓着刀枪的人要比拿笔墨的更吃香了,世道一乱就会变,咱们就得跟着变的世道走,不能守着成规不变。在前两年我也逼着你那几个弟弟读书,未必在卫学里不能考个秀才,甚至闵家先祖庇佑,没准能考个举人,进士。咱家虽不是大富人家,但供得起子弟读书,也能请有本事的先生来教,但这两年我就不再做这个打算了。新旧鼎革之际,快也要十几二十年才安稳,慢的话要好几十年,正是武夫用命丈夫风光之时。既然现在你有眼下这局面,我自然是先尽着你来,我那边有几个家丁,还有族中加起来的得用的家丁,有关系信的过的青壮男子,不拘如何都给你派过来,加起来也有一二百号人了。银子我是拿不出多少来,这些年田亩收成有限,煎盐所得只能够打点上司人情往来和日常开销,不过我那里有一些长枪,短枪,还有备倭兵马当年用的狼筅,刀棍,狼牙棒,火门枪,鸟铳,开元弓,小梢弓,箭矢,千户所城我能动用的武库,不管是我自己藏的还是库里的,能给你送多少便是多少。只是铠甲铁盔却是没有办法,不要说我们这里,就算是在淮安府的卫署府库里头怕也没有几件铠甲,上次给你的二十领甲,铁甲只有一具,其余的破烂流丢,不怕你笑话,这也是咱们闵家二百多年的积存,换了别的人家,这二十领甲都未必有……也不敢有,私藏铠甲五具就是弃市,咱们的甲也是挂在卫所名下才敢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