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妈当天就对五太太说了。五太太听了这话,半天没言语。其实五太太生平最赞成自由恋爱,不但赞成,而且鼓励,也是因为自己被旧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对于下一代的青年总是希望他们“有情人都成眷属”。她的侄儿侄女和内侄们遇到有恋爱纠纷的时候,五太太虽然胆小,在不开罪他们父母的范围内,总是处于赞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总仿佛谈恋爱是少爷小姐们的事情,像那些仆役、大姐,那还是安分一点凭媒说合,要是也谈起恋爱来,那就近于轧姘头。尤其因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情,都觉得有些憎恶。当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妈说道:
“这时候她要走了,她这一份事没有人做了,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再要叫我添个人,我用不起!”陶妈笑道:“不要紧的,我就多做一点好了,太太也用不着添人了。小艾也有这样大了,留得住她的人,你留不住她的心!”陶妈既然是这样一力主张着,五太太也就不说什么了。依允了以后,却又放下脸子说道:“可是你跟她说,是她自己愿意的,将来好歹我可不管呵!”
陶妈把这消息告诉小艾,说好容易劝得太太肯了,她又劝他们马上把事情办起来。金槐写信回去告诉他家里,他家里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本来在一个朋友家里搭住,现在想法子筹了一点钱,便去租下一间房间,添置了一些家具,预备月底结婚。在结婚前几天,他买了四色茶礼,到席家去了一趟,算是去见见五太太。他本来不愿意去的,因为实在恨他们家,便是一趟也不去,似乎也说不过去,他也不愿意叫小艾为难。而且他知道五太太一直病在床上,根本也不会下来见他的。结果由陶妈代表五太太,出来周旋了一会,小艾也出来了,大家在客厅里坐着,金槐没坐一会就走了。
这两天他们这里刚巧乱得很,因为六孙小姐回娘家来了。
六孙小姐出嫁以后一直住在汉口,这次回来是因为听见景藩的噩耗,回上"奇"书"网-q'i's'u'u''c'o'"海来奔丧。这桩事情他们现在仍旧是瞒着五太太,寅少爷已经问过她娘家的兄嫂,他们一致主张不要告诉她,说她恐怕禁不起刺激。所以六孙小姐对五太太说,就不好说是来奔丧的,只好说是因五太太病了,到上海来看她的。
五太太听她这样说,于感动之余,倒反而觉得伤心起来。
向来一个后母与前头的女儿总是感情很坏的,她们当然也不是例外,想不到这时候倒还是六孙小姐惦记着她,千里迢迢的跑来看她,而她病到这样,景藩却一次也没有来看过她,相形之下,可见他对她真是比路人还不如了。她对着六孙小姐,也不说什么,只是流泪。六孙小姐只当她是想着她这病不会好了,不免劝慰了一番。
六孙小姐难得到上海来一次的,她住在五太太这里,便有许多亲戚到这里来探望她,所以这两天人来人往,陶妈一个人忙不过来,小艾就要出嫁了,自己不免也有些事情要料理,陶妈便想起那个辞歇了的刘妈。刘妈从这里出去以后,因为年纪相当大了,就也没有另外找事,跟着她儿子媳妇住着,吃一口闲饭,也有时候带着一只水壶,几只玻璃杯,坐在马路边上卖茶。陶妈便和五太太说了,把她叫了来帮几天忙。
有根自从上次生了气以后,好些天也没来,但是这一天晚上他又来了,刚巧刘妈一个人在厨房里冲热水瓶,见他来了,她冲着楼上喊了陶妈一声,告诉她她儿子来了。灶上有开水,刘妈顺手倒了杯茶给他,谈话中间,便把小艾就要出嫁的消息讲给他听。那天金槐到这里来,她也看见的,便絮絮的告诉有根他是怎样的一个人,又说他还那样周到,送了荔枝、桂圆、南枣、白糖四色茶礼。正好这两天他们这里常常来客,便把那桂圆、荔枝拿出来待客。陶妈听见说有根来了,下楼的时候就带了些下来,又想起南枣是最滋补的,便又包了一包南枣,拿到楼底下来,有根心里正是十分愤懑,他母亲却抓了一把桂圆、荔枝搁在他面前的桌子上,笑道:“哪,你吃点。”又把一包枣子递到他手里,道:“看你这一向瘦得这样,把这个带回去,每天晚上上床的时候吃几个,补的。”
有根接过来便向地下狠命一掼,道:“我才不要吃呢!”马上站起来就走了。刘妈在旁边倒怔住了,也没好说什么,陶妈也只嘟囔了一声:“这东西!”此外也没有说什么。
那包南枣掼在地下,纸包震破了,枣子滚了一地,陶妈后来一只只拾了起来。第二天早上小艾扫地,却又扫出两只枣子来,她便笑道:“咦,这儿怎么掉了两个枣子。”刘妈在灶上煮粥,忙回过头来向她摆了摆手,又四面张望了一下,方才轻声说道:“昨天都把我吓一跳——有根也不知道为什么跟他妈闹别扭,他妈包了一包枣子叫他带回去吃,他一掼掼了一地。”小艾听了,她自然心里明白,一定是因为他知道是金槐送的礼,所以这样生气。她不免有些怅触,因为她对于有根,虽说是没有什么感情,总也有一种知己之感。
她后天就要结婚了。五太太早已和陶妈说过:“叫她早一天住出去。不能让她在我家出嫁。”因为有这样一种忌讳,丫头嫁人,如果从主人家里直接嫁出去,有些主人就要不愿意,认为不吉利。所以小艾头一天就辞别了五太太,搬到刘妈家里去住着。刘妈自己在席家帮忙没有回来,第二天便由她的媳妇做了送亲的人。
小艾因为那天住在那里打揽了他们,觉得很不过意,结了婚以后,过了些日子,便和金槐一同去看他们,五太太那里她却一直没有过去。后来刘妈有一次到五太太那里去拜年,就告诉陶妈听,说得花团锦簇,道:“看不出小艾还有这点福气,她嫁的这男人真不坏,上回到我家里来的,夫妻两个,小艾穿了件新旗袍,绒线衫,像人家少奶奶一样。说她婆婆也从乡下出来了,乡下苦,她年纪大了,也做不动,现在娶了媳妇了,所以出来跟他们一块儿过了。”
刘妈因为住得远,平日也难得到五太太那里去的。在这以后总有两年多了,陶妈有一天忽然又来找她,说五太太病势十分沉重,看样子就在这两天了,家里人手太少,所以又要叫刘妈去帮忙。当下刘妈就跟着她一同回去,来到席家,却见他们客室里坐满了人,也有五太太娘家的亲戚,席家这一边,三太太也来了,还有些侄儿侄女和侄媳妇,寅少爷是去年结的婚,和他少奶奶在旁边陪着。这两天他们天天来,五太太心里也还明白,看着这情形也猜着一定是医生说她就要死了,所以大家都来了。独有景藩,她病了这些年,他始终一次也没有来过,彼此夫妻一场,连这一点情分都没有,她就要死了,都不来看看她。
她也曾经问过寅少爷:“你这两天看见你爸爸没有?”这句话本来她一直也不肯出口的,但是到了最后,终于还是说了。寅少爷回说:“没看见,我没上那边去。”五太太自然也不好再说什么,但是她的心事寅少爷其实也知道。为这桩事情,他们家里这些人一直也在那里讨论着,究竟是不是应当告诉她。要是索性瞒到底,岂不使她抱恨终天,心里想她临死景藩都不来跟她见一面。但是现在这时候要是告诉她,突然受这样一个刺激,无异一道催命符。所以她娘家的人给终认为不妥。有她自己娘家人在场,她婆家这些人当然谁也不肯有什么切实的主张。寅少爷更是不肯负担这个责任,他要是赞成告诉她,反而给人家说一句,因为是他的后母,到底隔一层了,所以他能够这样冷酷,置她的生命于不顾。
然而眼看着她这样痛苦,就又有人提起来说:或者还是告诉她吧?大家每天聚集在楼下客室里悄悄商议着,只是商量不出个所以然来。陶妈这天带着刘妈一同上楼,便皱着眉轻声和她说:“他们真是的,其实明知道太太这病也不会好了,就告诉了她有什么要紧呢,告诉了她还让她心里痛快一点。”
到了楼上,刘妈进房去叫了一声“太太”。五太太躺在床上只是一声一声低低地哼着,眼睛似睁非睁,看那样子已经不认识人了。陶妈向她望着,不由得掉下泪来,掀起衣襟来擦了擦眼睛,便恨恨地向刘妈轻声道:“再不告诉她来不及了!”刘妈怔了一会,便道:“其实你就告诉她好了。”陶妈又踌躇了一下,便走到床前,刘妈站在门口望风,陶妈便俯下身去压低了喉咙连叫了几声“太太”,说道:“老爷三年前头已经不在了,一直瞒着你的,不敢告诉你。”
五太太在枕上微侧着脸躺着,像她那样肥胖的人一旦消瘦下来,脸上的皮肉都松垂着,所以经常的有一种凄黯的神情。陶妈凑在她跟前向她望着,隔了一会,又喊了几声“太太”,见她的眼皮仿佛微微一动,陶妈便把刚才那几句话又重复了一遍,但是依旧看不出她有什么反应。到底也不知道她听见了没有。
陶妈直起身子来,和刘妈面面相觑了一会。房间里静静的。在这种阴阴的天气,虽然也并不十分冷,身上老是寒浸浸的,人在房间里就像在一个大水缸的缸底。陶妈给五太太把被窝牵了一牵,觉得这棉被不够厚,想拿出两件衣服来盖在脚头,便去开抽屉,一开抽屉,却看见五太太那只猫睡在里面,这猫现在老了,怕冷,常常跑到柜里去钻在衣服堆里睡着。陶妈轻轻地骂了一声,把它赶了出来,拿出衣服来抖了一抖,拍了拍灰,便给五太太盖在床上。
陶妈当天就对五太太说了。五太太听了这话,半天没言语。其实五太太生平最赞成自由恋爱,不但赞成,而且鼓励,也是因为自己被旧式婚姻害苦了,所以对于下一代的青年总是希望他们“有情人都成眷属”。她的侄儿侄女和内侄们遇到有恋爱纠纷的时候,五太太虽然胆小,在不开罪他们父母的范围内,总是处于赞助的地位的,但是在她的心目中,总仿佛谈恋爱是少爷小姐们的事情,像那些仆役、大姐,那还是安分一点凭媒说合,要是也谈起恋爱来,那就近于轧姘头。尤其因为是小艾,五太太心里恨她,所以只要是与她有关的事情,都觉得有些憎恶。当下五太太默然半晌,方向陶妈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