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吃吃笑着,满足地喃喃地自言自语,"麻油西施。"
她一只手扭来扭去,乌藤镶银手镯在门洞口上磕着。他想把镯子里掖着的一条手帕扯下来,镯子太紧,抽不出来,被她往后一掣,把他的手也带了进去,还握着她的手不放。可怜可怜我吧,大姑娘。我想死你了,大姑娘。死人,你放不放手?架在白木灯台上,他手一缩,差点被他打翻了。嗳哟,嗳哟,大姑娘你怎么心这么狠?闹什么呀?这死人拉牢我的手。死人你当我什么人?死人你张开眼睛看看!烂浮尸,路倒尸。
她嫂子从窗户里伸出头来。"是谁?——走了。"是我拿灯烫了他一下,才跑了。是谁?还有谁?那死人木匠。今天倒霉,碰见鬼了。猪猡,瘪三,自己不撒泡尿照照。好了,好了,大家邻居,好意思的?半夜三更找上门来。下趟有脸再来,看我不拿门闩打他。今天便宜了他,瘪三,死人眼睛不生。"
她骂得高兴,从他的娘操到祖宗八代,几条街上都听得见。她哥哥终于说:"好了好了,还要哇啦哇啦,还怕人家不晓得?又不是什么有脸的事。"你要脸?怎么怪人家看不起我。"还要哇啦哇啦。怎么年纪轻轻的女孩子不怕难为情?娣反而把喉咙提高了一个调门,一提起他们这回吵闹的事马上气往上涌:你怕难为情?你晓得怕难为情?还说我哇啦哇啦,不是我闹,你连自己妹妹都要卖。爷娘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还说我不要脸。我都冤枉死了在这里——我要是知道,会给他们相了去?"
炳发突然一欠身像要站起来,赤裸的背脊吮吸着藤椅子,"吧!"一声响。但是他正在洗脚,两只长腿站在一只三只脚的红漆小木盆里。好了好了,女大不中留,留来留去反成仇。等会给人家说得不好听,留着做活招牌。"
炳发用一条丝丝缕缕的破毛巾擦脚,不作声。告诉你,我倒真有点担心,总有一天闹出花头来。
他怔了一怔。"怎么?你看见什么没有?"喏,就像今天晚上。惹得这些人一天到晚转来转去。我是没工夫看着她,拖着这些个孩子,要不然自己上柜台,大家省心。"其实去年攀给王家也还不错,八仙桥开了爿分店。了指。也是你不好,应当是你哥哥做主的事,怎么能由着她,嫌人家这样那样。讲起来没有爹娘,耽误了她,人家怪你做哥哥的。下次你主意捏得牢点。"
他又不作声了。也是因为办嫁妆这笔花费,情愿一年年耽搁下来。她又不是不知道。朱漆脚盆有只鹅颈长柄,两面浮雕着鹅头的侧影,高竖在他跟前,一只双圈鹅眼定定地瞅着他,正与她不约而同。她瞅了半天,终于拎出脚盆,下楼去泼水,正遇见银娣上来,在狭窄的楼梯上,姑嫂狭路相逢,只当不看见。
银娣回到自己的小房间里,热得像蒸笼一样。木屋吸收了一天的热气,这时候直喷出来。她把汗湿的前刘海往后一掠,解开元宝领,领口的黑缎阔滚条洗得快破了,边上毛茸茸的。蓝夏布衫长齐膝盖,匝紧了粘贴在身上,窄袖,小裤脚管,现在时兴这样。她有点头痛,在枕头底下摸出一支大钱,在一碗水里浸了浸,坐下来对着镜子刮痧,拇指正好嵌在钱眼里,伏手。熟练地一长划到底,一连几划,颈项上渐渐出现三道紫红色斑斑点点的阔条纹,才舒服了些。颈项背后也应当刮,不过自己没法子动手,又不愿意找她嫂子。
上回那件事,都是她嫂嫂捣的鬼。是她嫂嫂认识的一个吴家婶婶来做媒,说给一个做官人家做姨太太。说得好听,明知他们柴家的女儿不肯给人做小,不过这家子的少爷是个瞎子,没法子配亲,所以娶这姨太太就跟太太一样。银娣又哭又闹,哭她的爹娘,闹得要寻死,这才不提了。这吴家婶婶是女佣出生,常到老东家与他们那些亲戚人家走动,卖翠花,卖镶边,带着做媒,接生,向女佣们推销花会。她跟炳发老婆是邀会认识的。有一次替柴家兜来一票生意,有个太太替生病的孩子许愿,许下一个月二十斤灯油,炳发至今还每个月挑担油送到庙里去。
这次她来找炳发老婆,隔了没有几天又带了两个女人来,银娣当时就觉得奇怪,她们走过柜台,老盯着她看。炳发老婆留她们在店堂后面喝茶,听着仿佛是北方口音,也没多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