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奶奶把那碗杏仁挪到他够不着的地方。"好了,留点给老太太舂杏仁茶。"这东西有什么好吃,淡里呱叽的,三奶奶也不管管他!"她管没用,要二嫂管才服。三奶奶你听听!拨弄着三奶奶钮扣上挂着的金三事儿,揣着捏着她纤瘦的肩膀,恨不得把她捏扁了。
三奶奶受不了,站起来抽出肋下的手绢子擦擦手,也不望着三爷,说:"要开箱子趁老太太没起来。要什么皮袍子自己去拣。"她走了。叫你去呢。
他不作声,伸手把水仙花梗子上的红纸圈移上移下,眼睛像水仙花盆里的圆石头,紫黑的,有螺旋形的花纹,浸在水里,上面有点浮光。咦,我的指甲套呢?都是你打人打掉了。快拿来。咦,奇怪,怎么见得是我拿的?快拿来还我。不还我真打了。还要打人?你还不还?二嫂唱个歌就还你。我哪会唱什么歌?我听见你唱的。不要瞎说。那天在阳台上一个人呱呱唧唧的不是你?
她红了脸。"没有的事。"快唱。是真不会。真的。唱,唱,脸从底下望上去更俊秀了。站得近是让她好低低地唱,不怕人听见。他的袍子下摆拂在她脚面上,太甜蜜了,在她仿佛有半天工夫。这间房在他们四周站着,太阳刚照到冰纹花瓶里插着的一只鸡毛帚,只照亮了一撮柔软的棕色的毛。一盆玉兰花种在黄白色玉盆里,暗绿玉璞雕的兰叶在阳光中现出一层灰尘,中间一道折纹,肥阔的叶子托着一片灰白。一只景泰蓝时钟坐在玻璃罩子里滴嗒。单独相处的一刹那去得太快,太难得了,越危险,越使人陶醉。他也醉了,她可以觉得。你看,我拣来的,还不错?是扑上去抢,一定会给他搂住了。她斜瞪了他一眼,在水碗里浸了浸手,把两寸多长凤仙花染红的指甲向他一弹,溅他一脸水。
她看见他一躲,同时听见背后的脚步声。大奶奶进来,他已经坐下了。她飞红了脸,幸亏胭脂搽得多,也许看不出。老太太还没起来?仿佛听见咳嗽,了把杏仁。嗳——!
他丢回碗里去,向老太太房里一钻,大红呢门帘在他背后飞出去老远。
大奶奶把杏仁缓缓倒到石臼里,用一只手挡着。"这是什么?咦?"她笑了。"这副药好贵重,有这么些个金子。"嗳,是我的,看看还有没有,这回我留着。
银娣把那小金管子抖了抖,用手绢子擦干了。本来她还怕他拿去不好好收着,让别人看见了,上面的花纹认得出是她的。还了给她,她倒又若有所失。就像是一笔勾销,今天下午这一切都不算,不过是胡闹,在这里等得无聊,等不及回去找他堂子里的相好。大奶奶可不会忘记。她到底看见了多少?
她后来听见说不让三爷出去,才心平了些。有男客来吃饭,要他在家里陪客。是老太爷从前的门生,有两个年纪非常大,还要见师母磕头,老太太没有下去。这是三爷最头痛的那种应酬,可是她在房里吃饭,听见楼下有胡琴声,在唱京戏。家里请客不能叫堂差,一问佣人,说是叫了几个小旦来陪酒,倒也还不寂寞。
她两只手抄在衣襟下坐着。房里没有生火。哮喘病最怕冷,不过老太太更怕火气,认为全宅只有她年纪够大,不会上火,所以只有老太太房有个炭盆。房间大,屋项又高,只有正中一盏黄暗的电灯远远照上来,房间整个像只酱黄大水缸,装满了许久没换的冷水。动作像在水底一样费力,而且方向不一定由自己作主。钟声滴嗒,是个漏水的龙头,一点一滴加进去,积水更深。刚吃完饭,她冻得脸上升火,热乎乎的,仿佛冰天雪地中就只有这点暖气、活气,自己觉得可亲。
二爷袖着手横躺在床上,对着烟盘子。他抽鸦片是因为哮喘,老太太禁烟,只好偷偷地抽,其实老太太也知道。结婚以后不免又多抽两筒,希望精力旺盛些。他一双布鞋底雪白,在黄昏的灯下白得触目。从来不下地,所以鞋底永远簇新。今天笑死了,三爷一夜没回来,二奶奶说还没起来——喳讲给他听。"回来就往那房里一钻,一坐几个钟头,一块吃饭,还不是为了筹钱?说是连大爷都过不了年。老太太相信大爷,其实弟兄俩还不都是一样?照这样下去,我们将来靠什么过?"
他先没说什么。她推推他。"死人,不关你的事?"也还不至于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