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夹得手也酸了,正在想剩下的怎么办,还有这些碎片和粒屑。念珠穿在一根灰绿色的细丝绳子上,这根线编得非常结实。一拿起来,剩下的珠子在线上轻轻地滑下去,咯啦塔一响。她看见他吃了一惊,忍不住笑出声来。她用手帕统统包起来,开门出去。
过道里没有人。地方大,在昏黄的灯光下有一种监视的气氛,所有的房门都半开着,擦得铮亮的楼梯在她背后。她开了门闩,推开一扇玻璃门,阳台上漆黑,她也没开灯。冷得一下子透不过气来。有两扇窗子里漏出点灯光,她回头看了看,怕有人看见,随即快步穿过廊上,那古老的地板有两块吱吱响着。到了t形的阳台上突出的部分,铺着煤屑,踩着也有点声响。花瓶式的水门汀栏杆,每根柱子顶着个圆球,黑色的剪影像个和尚头,晚上看着吓人一跳。她走到栏杆角上,俯身把手帕里的东西小心地倒在水管子里。
下面是红砖弯门,站在洋式雕花大柱子上,通向大门。大门口灯光雪亮,寂静得奇怪。那条沥青路在这里转弯,作半圆形。路边的冬青树每一片叶子都照得清清楚楚,一簇簇像浅色绣球花一样。在这里反而听不见人声与唱京戏的声音,只偶然听见划拳的大声喊。但是她尽管冷得受不住,老站着不走。仿佛门房那边有点人声。要是快散了,她要等着看他们出来。
第一辆马车蹄声得得,沿着花园的煤屑路赶过来,又有许多包车挤上来。客人们谦让着出来,老头子扶着虬曲的天然杖,戴着皮里子大红风帽,小旦用湖色大手帕捂着嘴笑,脸上红红白白,袍子上穿着大镶大滚的小黑坎肩。三爷的声音在说话,他站在阶前,看不见。她紧贴在栏杆上,粗糙的水门汀沙沙地刮着缎面袄子。
客都走了。阿福呢?我出去。
啪啪的脚步声跑开了,一个递一个喊着阿福。三爷,这时候坐包车太冷,还是坐马车,也快些。快——?套马就得半天工夫。好吧,叫他们快点。
又有人跑着传出去。阶上寂静了下来。是不是进去了在里边等着?不过没听见门响。
她低声唱起《十二月花名》来。他要是听见她唱过,一定就是这个,她就会这一支。西北风堵着嘴,还要唱真不容易,但是那风把每一个音符在口边抢了去,倒给了她一点勇气,可以不负责。她唱得高了些。每一个月开什么花,做什么事,过年,采茶,养蚕,看龙船,不管忙什么,那女孩子夜夜等着情人。灯芯上结了灯花,他今天一定来。一双鞋丢在地下卜卦,他不会来。那呢喃的小调子一个字一扭,老是无可奈何地又回到这个人身上。借着黑暗盖着脸,加上单调重复,不大觉得,她可以唱出有些句子,什么整夜咬着棉被,留下牙齿印子,恨那人不来。她被自己的喉咙迷住了,蜷曲的身体渐渐伸展开来,一条大蛇,在上下四周的黑暗里游着,去远了。
她没听见三爷对佣人说:"这个天还有人卖唱。吃白面的出来讨钱。"
她唱到六月里荷花,洗了澡穿着大红肚兜,他坐马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