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莉也捨不得走,但是不敢相信真能让她住下来。等到四表姐下来报信,三表姐用力拉著她一步跨两级,抢先跑上楼去,直奔三楼。姨奶奶住三楼,一间极大的统间,疏疏落落摆著一堂粉红漆大床梳妆台等。
“姨奶奶让表妹在这儿躲一躲,姑爹就要走了。”把她拖到一架白布屏风背后,自己又跑下楼去了。
她在屏风后站了很久,因为惊险紧张,更觉得时间长。姨奶奶非常安静,难得听见远处微微息率有声。她家常穿著袄袴,身材瘦小,除了头髮烫成波浪形,整个是个小黄脸婆。
终於有人上楼来了。
姨奶奶在楼梯口招呼“姑老爷。”
乃德照例绕圈子大踱起来,好在这房间奇大。九莉知道他一定看上去有点窘,但是也乐意参观她这香巢。
“李妈,倒茶。”她喊了声。
“不用倒了,我就要走了。小莉呢?——出来出来!”带笑不耐烦的叫,一面继续踱著。
“出来出来。”
最后大概姨奶奶努了努嘴。他到屏风后把九莉拖了出来。她也笑著没有抵抗。
乘人力车回去,她八岁,坐在他身上。
“舅舅的姨奶奶真不漂亮——舅母那麼漂亮。”她说。
他笑道:“你舅母笨。”
她很惊异,一个大人肯告诉孩子们这些话。
“你舅舅不笨,你舅舅是不学无术。”
她从此相信他,因为他对她说话没有作用,不像大人对孩子们说话总是训诲,又要防他们不小心泄露出来。
他看报看得非常仔细,有客来就谈论时事。她听不懂,只听见老闫老冯的。客人很少插嘴,不过是来吃他的鸦片烟,才听他分析时局。
他叫她替他剪手指甲。“剪得不错,再圆点就好了。”
她看见他细长的方头手指跟她一模一样,有点震动。
他把韩妈叫来替他剪脚趾甲,然后韩妈就站在当地谈讲一会,大都是问起年常旧规。
她例必回答:“从前老太太那时候……”
有时候他叫韩妈下厨房做一碗厨子不会做的菜,合肥空心炸肉圆子,火腿萝卜丝酥饼。过年总是她蒸枣糕,碎核桃馅,枣泥拌糯米面印出云头蝙蝠花样,托在小片棕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