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你三姑在一起的时候像很小,不跟她在一起的时候又很老练。”之雍说。
他天天来。她们家不兴房门整天开著,像有些中国人家一样。尤其因为有个房客,过道里门全关著,在他就像住旅馆一样,开著门会使他觉得像闯到别人家里。但是在客室里关著门一坐坐很久,九莉实在觉得窘。楚娣只皱著眉半笑著轻声说了声:“天天来——!”
她永远看见他的半侧面,背著亮坐在斜对面的沙发椅上,瘦削的面颊,眼窝里略有些憔悴的阴影,弓形的嘴唇,边上有稜。沉默了下来的时候,用手去捻沙发椅扶手上的一根毛呢线头,带著一丝微笑,目光下视,像捧著一满杯的水,小心不泼出来。
“你脸上有神的光。”他突然有点纳罕的轻声说。
“我的皮肤油。”她笑著解释。
“是满面油光吗?”他也笑了。
他约她到向璟家里去一趟,说向璟想见见她。向璟是战前的文人,在沦陷区当然地位很高。之雍晚饭后骑著他儿子的单车来接她,替她叫了部三轮车。清冷的冬夜,路相当远。向璟住著个花园洋房,方块乌木壁的大客厅里许多人,是个没酒暍的鸡尾酒会。九莉戴著淡黄边眼镜,鲜荔枝一样半透明的清水脸,只搽著桃红唇膏,半鬈的头髮蛛丝一样细而不黑,无力的堆在肩上,穿著件喇叭袖孔雀蓝寧绸棉袍,整个看上去有点怪,见了人也还是有点僵,也不大有人跟她说话。
“其卖我还是你的表叔。”向璟告诉她。
他们本来亲戚特别多,二婶三姑在国外总是说:“不要朝那边看!那边那人有点像我们的亲戚。”
向璟是还潮的留学生,回国后穿长袍,抽大烟,但仍旧是个美男子,希腊风的侧影。他太太是原有的,家里给娶的,这天没有出现。他早已不写东西了,现在当然更有理由韜光养晦。
九莉想走,找到了之雍,他坐在沙发上跟两个人说话。她第一次看见他眼睛里轻藐的神气,很震动。
她崇拜他,为什麼不能让他知道?等於走过的时候送一束花,像中世纪欧洲流行的恋爱一样绝望,往往是骑士与主公的夫人之间的,形式化得连主公都不干涉。她一直觉得只有无目的的爱才是真的。当然她没对他说什麼中世纪的话,但是他后来信上也说“寻求圣杯”。
他走后一烟灰盘的烟蒂,她都拣了起来,收在一隻旧信封里。
她有两张相片,给他看,因为照相没戴眼镜,她觉得是她的本来面目。有一张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为到对门一家德国摄影师西坡尔那里照的,非常贵,所以只印了一张。阴影里只露出一个脸,看不见头髮,像阮布然特的画。光线太暗,杂誌上印得一片模糊,因此原来的一张更独一无二,他喜欢就送了给他。
“这是你的一面,”他说另一张。“这张是整个的人。”
杂誌上虽然印得不清楚,“我在看守所里看见,也看得出你很高。”
他临走她顺手抽开书桌抽屉,把装满了畑蒂的信封拿给他看。他笑了。
他每次问“打搅了你写东西吧?”她总是摇摇头笑笑。
他发现她吃睡工作都在这间房里,笑道:“你还是过的学生生活。”她也只微笑。
后来她说:“我不觉得穷是正常的。家里穷,可以连吃隻水菓都成了道德问题。”
“你像我年青的时候一样。那时候我在邮局做事,有人寄一本帖,我看了非常好,就留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