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小团圆 张爱玲 1788 字 3个月前

她不觉得良心上过不去。她整个的成年生活都在二次大战内,大战像是个固定的东西,顽山恶水,也仍旧构成了她的地平线。人都怕有巨变,怎麼会不想它继续存在?她的愿望又有什麼相干?那时候那样著急,怕他们打起来,不也还是打起来了?如果她是他们的选民,又还彷彿是“匹夫有责”,应当有点责任慼。

德国投降前的春天,一场春雪后,夏赫特买了一瓶威斯忌回家,在结了冰的台阶上滑倒了,打碎了酒瓶,坐在台阶上哭了起来。

楚娣帮他变卖衣物,又借钱给他回国。有一件“午夜蓝”大衣,没穿过两次,那呢子质地是现在买不到的。九莉替之雍买了下来,不知道预备他什麼时候穿。她刚认识他的时候就知道战后他要逃亡,事到临头反而糊涂起来,也是因为这是她“失落的一年”,失魂落魄。

楚娣笑道:“打扮邵之雍。”

有天晚上已经睡了,被炮竹声吵醒了,听见楚娣说日本投降了,一翻身又睡著了。

他的报纸寄来的最后两天还有篇东西提起“我思念的人,像个无根无叶的莲花,黑暗中的一盏明灯……”

两星期后,一大早在睡梦中听见电话铃声,作u字形,两头轻,正中奇响,在朦朧中更放大了,钢啷啷刺耳。碧绿的枝叶扎的幸运的马蹄铁形花圈,一隻隻,成串,在新凉的空气中流过。

她终於醒了,跑去接电话。

“喂,我荒木啊。……噯,他来了。我陪你去看他。现在就去吧?”

偏偏前两天刚烫了头髮,最难看的时期,又短又倔强,无法可想。

半小时后荒木就来了。因为避免合坐一辆三轮车,叫了两部人力车,路又远,奇慢。路上看见两个人抱头角力,与蒙古的摔角似乎又不同些。马路上汽车少,偶然有一卡车一卡车的日本兵,运去集中起来。这两个人剃光头,却留著两三撮头髮,扎成马尾式,小辫子似的翘著,夹在三轮与塌车自行车之间,互扭著边斗边走,正像两条牛,牛角绊在一起锁住了。身上只穿著汗衫,黄卡其袴,瘦瘦的,不像日本角力者胖大,但是她想是一种日式表演,因为末日感的日侨与日本兵大概现在肯花钱,被挑动了乡情,也许会多给。

还有个人跟在后面摇动一隻竹筒,用筒中的洒豆打拍子。二人应声扯一个架式,又换一个架式,始终纳著头。下一个红绿灯前,两部人力车相并,她想问荒木,但是没开口。忽然有许多话彷彿都不便说了。

人力车拉到虹口已经十点半左右,停在横街上一排住宅门口。撳铃,一个典型的日本女人来开门,矮小,穿著花布连衫裙,小鹅蛋脸粉白脂红。荒木与她讲了几句话,九莉跟著一同进去,上楼。不是日式房屋,走进一问房,之雍从床上坐起来。他是坐日本兵船来的,混杂在兵士里,也剃了光头,很不好意思的戴上一顶卡其布船形便帽。在船上生了场病,瘦了一圈。

荒木略坐了坐就先走了。

之雍挪到他椅子上坐著继续谈著,轻声笑道:“本来看情形还可以在那边开创个局面,撑一个时期再说,后来不对了,支持不下了——”

九莉也笑了。她反正越是遇到这种情形,越是儘量的像平常一样。

谈了一会,之雍忽然笑道:“还是爱人,不是太太。”

她也只当是讚美的话一样,只笑笑。

之雍悄声道:“投降以后那些日本高级军官,跟他们说话,都像是心里半明半昧的。”

九莉很震动。这间房只有两扇百叶门通洋台,没有窗户,光线很暗,这时候忽然黑洞洞的,是个中国旧式平房,窗纸上有彫花窗櫺的黑色剪影。

“……兵船上非常大的统舱,吐的人很多。”

都是幽深的大场面,她听著森森然。

“你能不能到日本去?”她轻声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