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灵魂的黑夜”,这些套语忽然都震心起来。
那痛苦像火车一样轰隆轰隆一天到晚开著,日夜之间没有一点空隙。一醒过来它就在枕边,是隻手錶,走了一夜。
在马路上偶然听见店家播送的京戏,唱鬚生的中州音非常像之雍,她立刻眼睛里汪著眼泪。
在饭桌上她想起之雍寄人篱下,坐在主人家的大圆桌面上。青菜吃到嘴里像湿抹布,脆的东西又像纸,咽不下去。
她梦见站在从前楼梯口的一隻朱漆小橱前——橱面上有一大道裂纹,因为太破旧,没从北边带来——在麵包上抹叶酱,预备带给之雍。( 整理提供)他躲在隔壁一座空屋里。
她没当著楚娣哭,但是楚娣当然也知道,这一天见她又忙忙的把一份碗筷收了去,免得看见一碗饭没动,便笑道:“你这样‘食少事繁,吾其不久矣!’”
九莉把碗碟送到厨房里回来,坐了下来笑道:“邵之雍爱上了小康小姐,现在又有了这辛先生,我又从来没问过他要不要用钱。”
为了点钱痛苦得这样?楚娣便道:“还了他好了!”
“二婶就要回来了,我要还二婶的钱。”
“也不一定要现在还二婶。”
九莉不作声。她需要现在就还她。
这话无法出口,像是赌气。但是不说,楚娣一定以为她是要乘著有这笔钱在手里还二婶。她就这样没志气,这钱以后就赚不回来了?但是九莉早年比她三姑困苦,看事不那麼容易。
默然了一会。楚娣轻声笑道:“他也是太滥了。”
楚娣有一次讲起那些“老话”,道:“我们盛家本来是北边乡下穷读书人家,又侉又迂。他们卞家是‘将门’,老爹爹告老回家了,还像带兵一样,天不亮就起来。谁没起来,老爹爹一脚踢开房门,骂著脏话,你外婆那时候做媳妇都是这样。”顿了一顿,若有所思,又道:“竺家人坏。”
九莉知道她尤其是指大爷与绪哥哥父子俩。也都是她喜欢的人——她帮大爷虽然是为了他儿子,对他本人也有好感。
又有一次她说九莉:“你坏。”
虽然不是“听其辞若有憾焉,其实乃深喜之”,也有几分佩服。见九莉这时候痛苦起来,虽然她自己也是过来人,不免失望——到底还是个平凡的女人。
“没有一个男人值得这样。”她只冷冷的轻声说了这麼一声。
九莉曾经向她笑著说:“我不知道怎麼,喜欢起来简直是狂喜,难受起来倒不大觉得,木木的。”楚娣也笑,认为稀罕。
她是最不多愁善感的人,抵抗力很强。事实是只有她母亲与之雍给她受过罪。那时候想死给她母亲看:“你这才知道了吧?”对於之雍,自杀的念头也在那里,不过没让它露面,因为自己也知道太笨了。之雍能说服自己相信随便什麼。她死了他自有一番解释,认为“也很好”,就又一团祥和之气起来。
但是她仍旧写长信给他,告诉他她多痛苦。现在轮到他不正视现实了,简直不懂她说些什麼,也不知道是装作不懂,但是也写长信来百般譬解。每一封都是厚厚的一大叠,也不怕邮局疑心了。
她就靠吃美军罐头的大听西柚汁,比橙汁酸淡,不嫌甜腻。两个月吃下来,有一天在街上看见橱窗里一个苍老的瘦女人迎面走来,不认识了,吓了一跳。多年后在报上看见大陆飢民的事,妇女月经停止,她也有几个月没有。
郁先生来了。
在那小城里有过一番虚惊,他含糊的告诉她——是因为接连收到那些长信?——所以又搬回乡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