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郡刺史陈少游年已近六十,在数十年的官宦生涯中,他处事干练,为政善于变通,又喜欢结交权贵,因此屡获升迁,但他厚敛财赋,在民间口碑不好,所以虽为崔党一份子,却不被崔圆所喜,一直无法成为崔党的骨干,在崔圆倒台后,陈少游见人人投奔裴俊,想着大树下已无乘凉之地,他便押个冷门,投靠了崔小芙,一步便成为崔小芙的心腹。
这两日陈少游听说张焕已经返回陇右,他颇为心惊胆颤,起因当然是那封请地的奏折,他做了几十年的官,岂能不懂得在人屋檐下为官的道理,依他的本意,是断断不会去做这种自毁前程的蠢事,但崔小芙的旨意他又不敢不从,他也终于知道了崔小芙视他为心腹的真正用意何在?竟是看中了他蜀郡刺史这个身份,用他在张焕的后院点火。
如果知道张焕会在年底前回来,他宁可得罪崔小芙也不会上这份奏折,他当然明白蜀中的那些无主之地对张焕意味着什么,也明白挖了张焕的墙角对自己意味着什么,但事情已经做了,他只能硬着头皮应对到底,就看崔小芙有没有办法护住他了。
此刻陈少游正在返京的路上,一方面是接到崔小芙的懿旨,他进京城向朝廷详述蜀中无主之地的情况,另一方面他也要找找从前的人脉关系,给自己多准备几条后路。
“老爷前面就是凤翔城了。”随从地禀报声打断了他的沉思。陈少游拉开车帘,探头向远方望去,凤翔城巍巍的城墙在晨雾中依稀可见。此时已是十二月初,正是一年中最严寒地日子,树木凋零、河水冰冻,原野里一片萧瑟,尽管天寒地冻,但陈少游的心中还是涌起了一股暖意,到了凤翔也就意味着即将进入天子脚下,意味着他已离开了张焕所控制的核心地段。在汉中的山道上,他曾经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睡,唯恐被张焕派来的人所杀,虽然凤翔也是张焕控制之地,当陈少游知道,张焕若想杀他,早在汉中便动手了,这一路上只是有人在盯着他,但现在,一切的噩梦都过去了。
“速速进城!”陈少游干枯的脸庞终于露出了一丝兴奋。他要好好地吃一顿,再美美睡上一觉。
忽然,一名随从指着后面惊声道:“使君,快看后面。”
陈少游见他表情惊惶,不由探头向后望去,心却猛地一沉,仿佛一脚踩空,只见后面官道上空尘土弥漫,数里外,一支大军正向这边开来。
“使君。这可怎么办?”十几名随从都惊惶失措了。
“莫慌!莫慌!”陈少游连连安慰众人道:“他如果要杀我,用不着如此兴师动众。”话音刚落,一队骑兵疾速奔来,拦住了陈少游他们的去路。当先一名军官上前施礼道:“请问这里可是蜀郡陈刺史地车驾?”
陈少游心中惶惶不安,他勉强笑道:“在下便是,请问将军找我何事?”
军官客气地欠身道:“我家都督听说陈刺史在这里,特请一见。”
“是张尚书么?”陈少游头皮一阵发麻,真是冤家路窄,居然在这里遇到了张焕。
“正是我家都督。”
陈少游心中虽叫苦不迭,但脸上却作出欣喜状,他摆出一副老官的架子呵呵笑道:“没想到居然在这里遇到张尚书。人生何处不相逢。快快引我去见。”
军官微微一笑,手一摆。“陈刺史请!”
张焕当然不是为了堵陈少游而来凤翔,仅仅只是巧合,他是接到裴俊的急件,为崔庆功与韦德庆将要发生的战争而催开内阁会议,张焕自从进了这个内阁就没有参加过一次会议,他倒也有几分兴趣,便带着家人一起往长安而来。
这次他带了三千人进京,但早在他刚从安西返回后没多久,他的三万精锐便已悄悄地进驻到凤翔以东、长安以西的各个重要城市,这其实是一种对潜规则的确认过程,裴俊的千牛卫驻扎在长安以东,而崔家已经淡出核心政治,那么作为三足鼎立的第二强者,他的军队取代金吾卫也是在情理之中,故三万陇右军进驻关中也自然波澜不惊,就象春雨潜入夜一般细无声息。
张焕没有坐马车,长长地马车队里坐的是女人和小孩,他骑在马上,轻松愉快地享受着清晨的冷风和阳光,以及关中地区温暖湿润的空气,用夫人们私底下的话说,他的脸就像在沙漠里烤焦的牛皮。
“启禀都督,陈刺史带到。”亲兵大声禀报,带上来了一辆陈旧简陋的马车,老远,陈少游就从马车里钻出来,向张焕毕恭毕敬的行了一礼。
“下官蜀郡刺史陈少游,参见张尚书!”
如果仅仅从职位上说,陈少游是上州刺史,为从三品,而张焕是正三品兵部尚书,两者只相差半级,但张焕的爵位却是从一品地张掖郡王,散官也是从从一品的骠骑大将军,而陈少游曾做过浙东观察使、被封为太子少傅,从二品,两人还是只相差一级,更不用说陈少游为官数十年,但在实力面前,任何头衔身份都变成了虚无缥缈的东西。
蜀中地方官虽还是朝廷任命,但绝大部分都是陇右节度使行辕以张焕的名义所推荐,不过是用吏部任命地方式贴个正牌标签罢了,而这个陈少游就是绝大部分中所漏掉的几个特例之一,是蜀中仍然归中央朝廷管辖地一个象征、一面牌坊。蜀郡有三万常驻军,他陈少游又能有什么作为?
张焕瞥了一眼这个想把蜀郡数十万顷无主之地献给朝廷为官田的大胆刺史,他淡淡一笑道:“陈刺史千里进京。却乘坐如此简陋的马车,不愧是清廉之官,本都督失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