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焕眼中流露出浓厚的兴趣,笑道:“不妨,你说就是。”
“我以为张使君建学堂是为了使湟水的汉人子弟重新回归大唐文化,立意是很好,但具体的做法上却有值得商榷之处。”
说到这,崔曜瞥了一眼张焕,见他笑容仍旧,并无不悦之色,又道:“河湟被吐蕃窃据多年,那里的汉人被强制推行去汉化,他们对故国的印象大都已淡忘,更何况他们的子弟,而现在张使君请人教授他们四书五经,一日学五个时辰,倒有四个时辰在背书,我认为这种教育有些流于形势了,不如让他们分批到大唐内地来看看故国的壮丽山河,增强他们大汉民族的荣耀感,这岂不比死读经书要强得多?”
张焕不由暗暗点头,他早闻崔曜被朝中大臣誉为神童,现在看来果然是有点名堂,小小年纪便有如此见识,他日崔家的振兴,难道就在此子身上么?
想着,他又多看了崔曜一样,少年文士目光淡泊,不动神色的冷静,使他若有所悟,或许崔圆的突破就在此子身上了。
说话间,二人来到了崔圆的内书房,自崔圆半身瘫痪后,他的大部分时间都在书房里度过,读书、教授孙儿、品味朝中大事,成了他每天必做的三件事,在山东时是这样,回长安后也是这样,没有了公务的烦扰,更重要是超脱于事外,他开始有时间审视自己这十几年所走过的路,审视自己的思想,审视大唐的现实和未来。
诚然,崔圆的理想是建立一种君弱相强的制度,纵观本朝历史,帝国的强盛无不种因于辈出的名相,贞观之治的房谋杜断、开元盛世的姚崇宋璟,而帝国的衰败也无不起因于皇权独裁,开元二十五年,李隆基罢张九龄,连续任用李林甫、杨国忠为相,将相国之鉴臣服于君权之下,又建翰林院、集贤殿,架空相权,黄麻之旨与白麻之敕并行,若般种种,终于引发了使大唐走向衰败的安史之乱。
为此,崔圆极力主张世家朝政,以世家的权力平衡来制约皇权,十几年来,尽管风平浪静下暗流汹涌,但始终没有掀起滔天白浪,帝国经济开始恢复,人心思安、朝臣奋进,这更激发了他维护世家朝政的决心,可惜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世家朝政一直无法解决的军队问题终于成为帝国一步踏入深渊的陷阱,深渊里激流疯狂,而且最暴烈的一道暗流竟然就是自己崔家,崔庆功的反叛使崔圆陷入了深深的自责之中。
他开始反思世家朝政的利弊,总结贞观之治、开元盛世之根,潜移默化中,他一直坚持的世家朝政观点已经不那么固执了,不!应该说不那么过激了。
“祖父,门下省张侍郎来了。”孙儿的禀报声打断了崔圆的思路
“呵呵,请他进来吧!”崔圆将手中的书放下,随即两名侍妾将他扶着坐正了。
“你们先去吧!再上两杯好茶来。”崔圆吩咐一声,两名侍妾应了,从旁边的侧门下去了。
“晚辈参见崔阁老!”张焕深施了一礼,他偷偷看了一眼这位曾权倾一时的旧时权相,只见他面容清瘦,身着青色的宽身禅衣,腿上盖了一床厚厚的毯子,坐在那里笑呵呵地望着自己,桌案上已经没有一本奏折,只有几本发黄的旧书和一叠孙儿写的策论,往日的风光和他的健康一起随风而逝了,很多时候,时间往往决定一切,人生并不只是谋略之争,某种程度上也是时间和生命的竞争,如果崔圆三年前不曾病倒,或许今天的大唐又是另一番情景了。
“贤侄请坐!”崔圆目光温和平静,含笑打量着眼前这位可以说已经是自己女婿的老对手,只不过彼此不愿捅破这层薄薄的纸罢了,在他眼中,张焕已经变得成熟了很多,不仅有了尺许长的胡子,而且目光也没有了往日的张狂和冷漠,多了几分宽容和理性。
张焕坐下,向崔圆微微欠身笑道:“恭喜阁老得了一个贤孙,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竟一语道中我在河湟教育的缺陷,不简单啊!”
不料崔圆的脸却沉了下来,他拉了一下身旁的一根绳子,很快崔曜便走了进来,上前给崔圆施礼道:“祖父可是寻孙儿?”
“我来问你,在你书桌对面,写的是什么?”
‘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崔曜的脸腾地红了,他低下头喃喃道:“孙儿知错!”
“知错?”崔圆冷笑了一声,“这是你今年以来第三次说知错了,事不过三,罚你一年内不得出门一步,抄写论语三百遍,若再犯,我就取消你家祭的资格。”
冷汗从崔曜的额头上流了下来,他颤抖着声音道:“孙儿记住了!”
“下去吧!”
崔曜又施了一礼,慢慢退下去了,半晌,张焕才叹道:“崔阁老爱孙之心,张焕理解了。”
崔圆端起茶杯慢慢地喝了一口茶,眼中闪过一丝苍凉且无奈之色,“我已经老了,已经能很清晰地感觉到生命正一点点离我而去,昔日的雄心壮志不复存在,我只希望我的后人能成为大唐的良臣,以忠君报国人生态度,为一方百姓做一些实事,他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在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了。”
张焕没有说话,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崔圆在说‘忠君报国’,这个四个字时,特地加重了语气,他是在暗示自己什么吗?
张焕忽然敏感地意识到崔圆似乎要给自己说什么了,他低头喝茶,只是笑而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