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崔圆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应该知道,若崔庆功涂炭天下苍生,那我也只能自裁向天下人谢罪。”
张焕沉默片刻,便道:“崔庆功之祸确实起于阁老,但并不因为他是阁老的亲弟。”
崔圆一怔,“贤婿不妨说说清楚,我年老愚钝,有些听不明白。”
“很简单,无论是崔庆功、还是朱泚、还是李正己,甚至包括我,其实都是世家朝政的产物,如果不是因为各大世家拥兵自重,地方军阀怎么会产生?正是朝廷对世家军队失去控制,才会出现一旦大将出轨,便是天大的事件,连弥补的机会都没有。”
说到这,张焕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就象崔庆功,他和他的手下大将早已掌握了十几万大军,名义上是崔家之军,其实不然,如果朝廷能控制世家的军队,就绝不可能任其发展,至少在他们还弱小的时候便可以下手清理,即使那时他们叛乱,也不会象现在这般惨烈,且难以解决。”
崔圆半晌没有说话,良久,他幽幽地问道:“那安禄山、史思明之流不也是坐大的军阀吗?那时可没有什么世家拥兵之说,这又怎么解释呢?”
张焕缓缓地摇了摇头道:“阁老又何必偷梁换柱,安禄山、史思明之所以能反,是因为开元、天宝年间土地过于兼并,导致府兵败坏,朝廷又无力养兵,只能眼睁睁看着安禄山坐大,但回纥南侵却使得安禄山余孽被消灭,这时,大唐人口稀少,富户豪强几乎消亡殆尽,大部分土地都是无主之地,正好可以趁这个机会重建府兵,恢复唐初的均田制,可惜世家横生而出,不仅占据了大量土地,还拥军自重,再次纵容宗室皇族兼并土地,使得大唐走回正轨的机会被白白浪费了。”
崔圆虽然这些年一直在自省,但张焕的话实在令他感到刺耳,他一摆手打断张焕的话道:“可是老夫为相十年,鼓励农商,大唐的元气渐渐恢复,米价跌到三十文一斗,这也是世家朝政的结果,内阁共同协商军国大事,避免了一人独裁可能的失误,这些,难道都不值一提吗?”
张焕似乎并没有考虑崔圆的感受,他直言不讳地反驳道:“阁老之言过于片面,大唐元气恢复并不在世家制本身,而是因为民心久乱思定,朝廷顺势而为所致,我也承认,任何制度之初,都有可取的一面,所表现出来的势态也大多是积极而有作为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它黑暗的一面也在悄悄滋长,且看现在,也只仅仅过去二十年,世家朝政便开始走向衰败,而由它所引发的军阀割据的后果开始显现出来,倘若我们不加扭转这种局面,最后会演变成为什么样子呢?阁老可想过吗?”
“这.”
崔圆有些哑口无言了,今天军阀割据的局面,确实是当年他们七大世家决定实施世家朝政时所想不到的,当初大家都以为以家族控制军队,以内阁控制家族,是不会导致安史之乱的重演,可事实上,崔家冒出个崔庆功、杨家冒出个朱泚、裴家也冒出个李正己,这是谁也想不到的,时间才仅仅过去了十几年。
张焕也轻轻叹了口气,放缓的语气徐徐道:“如果不消除军阀割据之根,重新实行朝廷中央集权,如果任由现在的事态发展而不管,迟早有一天,大唐又会分裂成十几个小国,再引来胡人北顾,契丹、党项、回纥、吐蕃一齐对我中原虎视眈眈,我汉人王朝又将重蹈魏晋之悲剧,若有杨坚那样的汉人英雄出,或许还能建立新朝,否则,草原胡人一旦壮大,我中原将面临灭顶之灾,万里河山皆为胡人的牧场,千万子女将为胡人的牛羊。”
张焕的一席话使崔圆悚然动容,这些也是他曾想到过,却不肯承认它会发生,今天从张焕的口里说出来,竟使崔圆有种当头棒喝之感。
这时,张焕站了起来,向崔圆深深地施了一礼道:“阁老,我相信你的本意是想让大唐强盛,是希望内阁的共同协商来避免君王的独裁,我理解,高祖皇帝、太宗皇帝所定下种种台省制度也是希望君权、相权能协调平衡,可现在的大唐已近一盘散沙,若没有强有力的当权者约束,我大唐的复兴也就成为一句空谈,阁老,我希望你能助我一臂之力。”
说完,张焕慢慢地跪了下来,他低着头一言不发,崔圆忽然感觉到眼睛里一阵酸楚,他趁张焕不注意,偷偷拭去了眼角的泪水,笑了笑道:“我不是已经在帮你了吗?崔寓让出兵部侍郎,可就是我的劝说啊!再者,我从山东赶回,其实也就是想为你指点一下迷津。”
“请阁老直言,张焕确实难以破眼前这个局。”
崔圆心中不由一阵苦笑,当年他是极力否认张焕的真实身份,而现在却又反转过来,为张焕出谋划策,要重新恢复身份,可谓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人生的奇妙莫过于此。
他凝视着张焕,轻轻捋着花白稀疏的胡子,眯起的三角眼中闪烁着一种老谋深算的光芒,“关键是豫太子,现在宗庙里并无他的大殿,你明白我的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