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听宁扶疏又续道:“另外再传令给中书舍人,命他拟旨:自即日起,各州郡县禁止进贡百爪蝶蚌,违者,以抗旨论处。”
“诺。”琅云领命办事,在退下之前突然想起什么,顿住脚步问道,“但是殿下,朝贡进献这么大的事,您突然要求朝令夕改,拟旨的大人难免追问缘由,婢子该如何回话?”
“本宫的嗓子哑成这般,还不算缘由吗?”宁扶疏道,“你便说本宫食用百爪蝶蚌后身体不适,许是过敏症。倘若今后此物再累及陛下龙体抱恙,罪名岂是他们能够担待的。”
琅云点头:“诺,婢子明白了。”
宁扶疏全程只字未提顾钦辞,吩咐完琅云,紧接着又指使另外两名婢女撤席。
顾钦辞这下是真心看不明白了,狐疑目光落在宁扶疏刻意拢紧衣领的小动作,她将脖颈处五道鲜红手指印藏了起来,好像方才险些丧命的人不是她,二人之间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
就这般轻飘飘地放过他了?
难道就不怕他再杀她一次?
还是她以为,下令禁止各州郡进贡百爪蝶蚌就能遮掩她轻视臣下如尘泥、蔑视百姓如草芥的心性?又或许是以为,替他隐瞒包庇弑君重罪,再顺从他的心意做一件事,就能让自己收敛杀心,对她感恩戴德?
一如既往的天真,且愚蠢。
两名婢女正低眉垂眼收拾餐桌,最后是那道没被动过百爪蝶蚌,顾钦辞冷眼扫过,突然出声:“等一等。”
他道:“这道菜留着。”
语罢,顾钦辞执起摆放面前的银箸,朝前伸了过去。
他右手尚有些迷`药残余,不是太能使得上力气,便显得这个动作格外慢条斯理。
银箸点在百爪蝶蚌的红斑上,戳了戳,然后沿着皮表纹路,将蚌肉撕扯出一条,送入嘴中。
宁扶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回想起半盏茶之前,这人是如何义愤填膺地告诉自己捕捉百爪蝶蚌需百人丧命,还有那点点红斑实乃人血养成。
“你怎么……”后面的话骤然卡在喉咙里,因为宁扶疏看见眼前男人用深红舌尖舔过嘴角汤汁,掀眸望她。
顾钦辞咽下嘴中蚌肉:“殿下大抵不知,臣在泽州时日日以清粥果腹,时常半个月不见一点荤腥。现成的山珍海味倾倒,太过浪费。”
宁扶疏勉强接受了他这个解释,但除却点头,没有其他可说可做的。
遂以身体乏累为由,先行离开。
星辰浮上夜幕,顾钦辞望着裳裙曳地的华贵身影远去,而他坐在昏暗中,不燃烛火,一点又一点地吃完早已凉透的百爪蝶蚌,他不喜欢这个味道,但若丢……
确实浪费。
在这只被进贡的百爪蝶蚌背后,意味着已有数多名渔夫葬身浪潮。那是顾家军豁出性命守护的百姓,如今他们死于皇族的淫威压迫下,尸骨无存,仅余最后一滴血凝成红斑出现在他面前。
细嚼慢咽,滚过喉结,埋葬肠胃。
顾钦辞用绢帕擦去唇角油渍,在他的身体里,他带着他们走。
残月高悬,一辆长公主仪制的厌翟车行在长街窄巷,两壁纱窗绘金凤翔飞,舆车内香炉袅袅腾烟。宁扶疏呼吸着沁人心脾的安息雅香,单手支额,闭目养神。
披帛滑落手背,杏花巷口阒寂,经过今日这一遭,她才终于真正明白顾钦辞在怨什么、恨什么。
无关少年将军前程尽毁,顾钦辞是在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