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话,她几次张口,都被顾钦辞四两拨千斤的截断。可现下,宁扶疏不得不说了。
她捻出郑重其辞的声线:“顾钦辞,本宫身边最不缺的,便是逢迎拍马之人。姜昱的下场是你瞧见的,便也应当清楚,本宫并不会因为被奉承而欢喜,更不会对这些人有所偏袒。”
顾钦辞往身后侧地面吐了一口吸出来的毒血,恍若没听见般,机械地再度低头。
宁扶疏五指攥着衣袂,只得续道:“本宫既答应会让你回泽州,便定然说到做到,不过时机早晚罢了。你纵然不做后续种种,本宫也绝不会收回给出去的承诺。”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顾钦辞应该明白她的意思了吧?
她不需要顾钦辞违背本心,甚至强忍着恶心来侍奉自己。没有心意的情,宁扶疏不会承。
果然,顾钦辞抬起了头,吐掉毒血之后,目光在她的面庞停驻。
闪电夺眼白光晃过,顾钦辞再度弯腰埋首。
宁扶疏一瞥而过他因沾染血迹泛出深紫色的双唇,不理解自己分明已经那般直言不讳,他为何还要委曲求全。
非要她把窗户纸悉数捅破才罢休?
“侯爷以为本宫突然说放你离开金陵,是一时兴起吗?”宁扶疏面色沉静地问了这样一句。
她深吸气,竭力忽视小腿阵阵刺痛,淡声分析:“侯爷是排兵布阵的将帅,把本宫当成你的敌人,制敌取胜是你唯一的目的。”
“你当然知道只有本宫和陛下能放你回北地,所以先有玄清观内刺杀本宫和侯府内动手掐本宫,是猛攻硬仗。后有生辰宴连续对本宫示好,又有今日栖霞山巧遇,载我一程又帮我揉脚烤肉,是迂回战术。”
打开天窗,她直接将玄清观旧账归到了顾钦辞头上。
“侯爷的目标这般明确,既然怀疑本宫有出尔反尔的可能,怎就没想过一不做二不休?”
“若本宫是你,现下断然不再隐忍,长公主府的影卫不在周围,本宫这条命如今就捏在你手里,侯爷完全可以制造出本宫意外毒发身亡的假象,再寻一具身形与侯爷酷似的尸体,毁去容貌,伪装成自己的尸身。”
“如此,众人便会以为本宫与侯爷双双遇难、死于非命。陛下不仅不会迁怒顾家,反而得宽慰你的父兄。”
“可实际上,侯爷已然金蝉脱壳,从此走南闯北,皆是天高皇帝远。”
话音落,顾钦辞再看向她时,深色唇边挂上一抹要笑不笑的弧度:“殿下这是在给臣出谋划策?指引明路?”
宁扶疏没说是,也没说不是,耸了耸肩。
顾钦辞屈指抹去嘴角污血,锋利眉眼被电光照得煞白,平添几分森森阴翳:“殿下的心还真是大。”
“就这么把自己的底牌翻出来,您难道不怕臣真的动手?”
宁扶疏朱唇翕动想说什么,但顾钦辞并不给她这个机会,拇指轻移到她的伤口处。
倏尔,缓缓用力,压下去。
宁扶疏霎时倒吸一口凉气,微张的双唇抿成直线,两撇秀眉也因如针刺骨般的疼痛皱出仄痕,脚趾蜷勾汗袜。
顾钦辞淡淡瞥过她额间渗出几滴冷汗,玩味低笑:“这就受不了了?”
宁扶疏紧紧咬住上下两排齿列槽牙,不肯吭声,不肯低头,不服输地逞强忍住疼,绝不肯让顾钦辞瞧轻了去。
她其实挺争气的,奈何原主这过分矜娇的身子不争气。下边儿,伤口不断流出鲜血,擦出小腿皮肤道道红痕,如红烛泣泪。上边儿,则是真的泣泪,眼眸泪腺不受她意念控制地盈出泪水,逐渐兜满眼眶。
秋雨瓢泼愈下愈大,眼见宁扶疏那双杏眸被泪珠子盛满,马上就要往下滴……
顾钦辞突然用空出来的手钳住她下巴,双指收紧,强迫她仰头让眼泪倒流回去。
半盏茶之前还温柔抱她行走,耐心帮她祛毒的人突然就像换了副狠辣心肠,两片嘴唇吐出冷冰冰的字眼:“殿下不是说,命捏在臣手里么?那便听臣的。”
“乖……”他哑声,“哭出来,别憋着。”
宁扶疏微尖指甲掐着身下柔软蒲团,自然越发不肯掉眼泪。
打着转儿的水汽氤氲蒙眼,香案烛火荡开光晕斑驳,太上老君仙像幻化出三四个虚影,分开、重叠、再分开、复又重叠。
她明明没有在顾钦辞身上感受到憎恨杀意,却莫名觉得这个人想折磨死自己。
“哭呀……”顾钦辞莞尔,笑得人畜无害,“殿下怎么不哭?”
宁扶疏被他逼得眼睛生疼,忍无可忍抽起极限力气抓住了顾钦辞的手腕,凤仙红色蔻丹甲意图掐进皮肤深处。
顾钦辞并不中计,顺势松开了她,掸掸衣袍:“有没有人教过殿下,偷袭和暗毒,都是只能用一次的伎俩。”
宁扶疏哑然,他还记得她指甲下藏着迷药。
但失态只是一瞬,她随即慢条斯理抬袖拭泪,又好整以暇揉了揉被顾钦辞捏痛的下巴,本该窘迫的动作由她做出来半分不显狼狈,甚至不甘示弱:“本宫也想问有没有人教过侯爷,嘴上话越多,便越是说明不会真格。”
顾钦辞确实没打算把她怎么样,一时没扼制住兴起的暴虐罢了。
他假装没听见,低头确认宁扶疏的伤口经这么一番用力挤按,毒血彻底排了个干净,默默松口气的同时兀自慢悠悠续道:“臣方才确实有所疑惑,殿下好不容易用你我联姻这招拔了顾家虎牙,为何又要放虎归山徒留后患。”
“但此时听殿下这席话,臣反倒明白了。”
“侯爷明白什么了?”宁扶疏收回腿反问。
顾钦辞道:“殿下贪心。”
“既要利用顾家兵权守好边关防线,又想把顾家这把过于锋利的刀牢牢攥在自己手里。”
他在十日前接到泽州亲信秘送往金陵的密报,泽州城外地形险要的关隘遭敌军奇袭,接任他泽州帅位的大将军出战迎敌。结果,虽然是胜了,可赢的不漂亮,赢的很勉强,险些就要丢城池。
长公主和小皇帝自然也收到了军报,对比顾钦辞碾压着敌军吊打的战绩,孰能孰不能,一目了然。
庙堂上的人开始坐不住了。
他们想把云麾大将军放回原来的位置上物尽其用,而在此之前,务必要确认一匹虎狼对君主的忠心。
顾钦辞虽无证据,但私心里确定,昭阳宫那晚藏在衣裳内的暗示纸条是长公主命人放的,今日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尤其那个自称司徒禹之子的男孩,也都是长公主事先安排好的。
为的,便是试探他忠诚与否。
若忠,择选时机安排顾钦辞假死。
诚如宁扶疏在栖霞山上未尽之语,三十六计中有一计,金蝉脱壳,暗地里将他送回北地。既全了顾钦辞心愿,又不会损害皇家名声。
若不忠,顾钦辞的假死变成真死。
长公主已经将结局明白告诉他了,在林间不幸遇难,毒发身亡。小皇帝会好生宽慰抚恤顾钦辞的父兄,武康侯那边纵然再痛心疾首,也无奈自己的儿子薨于意外,怪不到旁人头上。
宁扶疏全然不知道顾钦辞已经在心里给她安排了那么一大出戏。
她只是在听见顾钦辞斥她贪心时,沉默了一瞬,翻不出任何话语来反驳。
因为那段话,确实是她的试探。
真实历史上的顾家没有举兵造反,有个必要的条件便是顾钦辞终其一生都留在了金陵城。可现在宁扶疏要违逆历史潮流,将顾钦辞放回北地,任他施展才华抱负,难免忧心历史会不会因此而发生改变。
她言语试探顾钦辞是情有可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