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头攒动的闹市里,问他朝暮阁在哪儿的人是谁啊?
被他中气十足的大嗓门一吼,顾钦辞总算恢复了些理智。这确实不能怪杨子规,是他主动要来朝暮阁的。
也不对,他不算主动,是宁扶疏哄骗他来朝暮阁的,自己属于毫不知情状态下的被动行为。
可即便如此,冷静下来的顾钦辞面子比天大,才不会承认自己说错话,从鼻腔中溢出一声别扭的淡哼:“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大楚有律例,朝廷命官严令禁止出入风月场。违者,罚俸一年,官降二品。”
他双臂环胸交叠:“杨子规,从前在北境你挺老实的呀,什么时候染上这种嗜好?暖饱而思淫`欲?”
“我呸!思个屁的淫`欲!”杨子规往地上吐了口唾沫,“老子是来的比较勤不假,但我从来没要过姑娘。”
“你不能人道?”顾钦辞下意识脱口而出。
杨子规被气得脸颊涨成猪肝色,咬碎一口银牙:“顾横渠,不会说话可以闭嘴!老子回回来都是为了查案!”
“查案你听得懂吧?”他破罐子破摔,一股脑把什么都交代了,“料你也不知道,这朝暮阁之所以是金陵城中唯一的秦楼楚馆,且价格高至一夜百两,进出者皆达官显贵。原因呐,在他背后的老板身上。”
说到老板二字时,杨子规抬起下巴指了指天,意味深长地暗喻着什么。
老板在天上,老板是天子。
“行了,你自己决定吧,还要不要逛。”杨子规耸肩把手一摊,“咱这回可先说好啊,如果逛呢,你在里头说的每一句话,都会传到那位耳朵里。如果不逛呢,上头听到的消息就成了:熙平侯过朝暮阁而不入,落荒而逃。”
“逛。”顾钦辞这回斩钉截铁,立下定论。
“不过我也先把话说清楚,一会儿进去了,你得帮我挡着,别让里头的人碰到我。”
“那多没意思。”杨子规撇嘴嘀咕。
话虽如此,当媚骨天成的姑娘们铆足劲儿往顾钦辞身上贴靠时,他仍旧很称职地做了一块人形盾牌,保住了熙平侯执念颇深的“清白”。
没办法,毕竟谁让顾家出情种。
顾钦辞的父亲武康侯年过半百,从始至终只有一位原配夫人,且两人伉俪情深。他的兄长顾钧鸿二十有六,早过了成家的而立之年,却因放不下年少时倾心的姑娘,至今未娶,身边别说通房妾室,就连个女人都没有。
到了顾钦辞这里,和朝歌长公主之间毫无情意,又注定此生都无法明媒正娶心爱的女子做正妻,他也从未想过在其他方面找补回来。
其实有条血淋淋的真相,杨子规一直没忍心告诉顾钦辞:正是由于顾家父子在感情上洁癖过重,才让小皇帝有机可乘,拿顾钦辞开刀,勒令其入赘长公主府,便使得顾家从此断子绝孙。
可世代承袭的武康侯爵与顾家三十万兵权,到此为止,回到朝廷手中。
为人臣子,杨子规受的教养不允许他妄议乘舆者。但作为顾钦辞出生入死的挚交好友,他不希望自己的哥儿们被迫守寡一辈子,在举目无亲的金陵城,孤零零地历经生老病死。
顾钦辞今天这身装束打扮,给他整个人添染几分烟火气,犹如枯萎衰败的梅花重新绽出勃勃生机。
兴许是个机会。
杨子规知道朝暮阁里有很多卖艺不卖身的清倌儿,知书达理,碧玉温婉,若谁有幸能入了顾钦辞的眼,也算美事一桩。他趁着顾钦辞往楼上走没注意自己时,悄悄对身旁的姑娘吩咐了几句话。
三楼正好还剩两间空房,杨子规一锭金子要下了装饰相对雅致的那间,和人在桌边相对而坐。
歌女乐伎和舞娘随之鱼贯而入。
暧香缭缭,婉转悠扬的古筝调和余韵绵长的琵琶声融合,伴着清亮歌声如天籁,绕梁三日。舞娘水袖翩飞,无数七彩花瓣自衣袂洒下,婀娜如百花仙子临降凡尘,绘就一副绝美画卷。
而顾钦辞低着头,始终没看一眼。且瞧他那冷淡无波澜的目光落在黄花梨木桌面复杂纹路上,神似发呆沉吟,应当也没在听曲儿。
他一门心思琢磨着,宁扶疏究竟约他来此处做什么?
秘密送他离开金陵?可朝暮阁到处有小皇帝的眼线,顾钦辞愿意相信宁扶疏,不代表他同样信任宁常雁,如果被多疑成疾的小皇帝知晓因果,他的处境不言而喻。
还是说宁扶疏胆子恁大,在天子眼皮底下谋事,来一波灯下黑?
顾钦辞实在想不出旁的可能性,基本认定就是自己猜想的这样。但戌时已过,方才他从进门到上楼,并没有看见长公主府的马车和宁扶疏的身影。
他磨牙切切,心里的不爽在瞬间达到姐姐。
他居然比宁扶疏到得早!
府上那一刻多钟白待了!
突然,背后轻轻伸来一只手,只差丁点距离就要搭在他肩上。疆场厮杀多年使顾钦辞练就一身比寻常人敏锐数倍的直觉,纵使丝竹歌舞萦耳,依旧不减分毫。
他迅疾捏住阁里小娘子不安分的手,隔着衣物,巧妙避开肌肤相亲,目不斜视将那手重重丢开。
板着脸一本正经道:“姑娘请自重。”
小娘子眼睫低垂,愣愣站着。过往来朝暮阁的男子,付了银两便将自己当大爷,甩臭脸提各种难堪要求,惹人恶心作呕,总得想尽办法从那些油腻男人手底下逃脱。
可眼前这位郎君,虽衣裳华贵看似与那些纨绔子弟并无不同,但挺直的腰杆与冷俊的眉眼透出肃肃浩然正气,瑕不掩瑜,世人常言的正人君子无外乎次。
小娘子头一回邀宠,也头一回尝到被拒绝的滋味儿,水灵灵眸子略显嗔怪地掀了眼给她瞎出主意的杨子规。
威风凛凛的金吾卫大将军被她瞧得骨头都酥了,倒了一杯酒递到顾钦辞面前:“我说侯爷,您老都进来了,就别再摆这幅苦大仇深的样子成不?一会儿叫别人看见了,还以为我没银子,没法让你尽兴。这要是传到我家老头儿耳朵里,他都嫌丢人,又得揍我。”
“再说了,人家小娘子只是想给你揉个肩而已,真不至于反应这么大。诶,侯爷?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
顾钦辞注意力确实没放在他的絮絮叨叨上,满门心思唯有一个念头:
他居然比宁扶疏到得早!
府上那一刻多钟白待了!
他觉得很吃亏,很不爽!
心不在焉地随口应了句:“至于的。”
“我有家室。”
杨子规愣了一瞬,仿佛听到天大的笑话般,突然捧腹大笑起来。
豪迈爽朗的笑音盖过乐伎悠悠的吹拉弹唱,持续好半晌,他才终于笑够,勉强止住笑意,给自己灌下两口清茶润喉,咳嗽了几声道:“侯爷,你该不会是脑袋被门夹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