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人不许进来。”
“禅位诏书,朕只写给皇姐一个人。”
舒贵妃上前搀扶他,倒没被他拒绝。
顾钦辞担心小皇帝使诈,也想跟着。宁扶疏对他轻轻摇了摇头,给他一个放心的眼神。
砚台中有现成的墨汁,雅香浮动,是舒贵妃趁小皇帝熟睡时新磨的。桌案上铺着祥云瑞鹤蚕丝帛锦,也是贵妃早早为长公主准备好的圣旨。
宁常雁失魂落魄,没注意这些细节。
他提笔,落墨的字迹稍显虚浮,少了帝王该有的遒劲。末尾盖下的玉玺,也朱印浅淡。
宁扶疏从他手里接过禅位诏,打开白玉轴。
突然,一抹银白晃过眼底。宁扶疏抬眸,利刃映入眼帘,在瞳孔中陡然放大。
宁常雁攥着短剑,朝她刺来。
他深知,皇姐不会武功,而自己这两年虽然疏于练习,却是自小受太傅亲自教导。也顾不得顾钦辞还在外头,只鬼迷心窍地以为,如果皇姐死了,皇位仍旧是他的。
下一秒,他瞪大眼睛看着抓在自己腕骨的那只纤柔玉手,还有架在自己脖颈的那柄冰凉匕首。
都被舒贵妃拿捏着。
震颤不已。
宁常雁小心翼翼地转头,仿佛看见了一个陌生人,舒贵妃娇艳温柔的眉眼冷得没有半分情意,眸中狠辣刺得人心头生寒,魂惊魄惕。
“……舒儿?”他错愕出声。
舒贵妃肘腕用力,卸了他指向长公主的短剑。同时空手做刃,直直劈在宁常雁后脖颈,把人打晕,啐了一句:“死性不改,无可救药。”
她撕下顺从的伪装,开口的嗓音随之变得低沉,请示长公主:“主上准备怎么处置他?”
桌台烛光曳曳燃去一截,半晌静默后,宁扶疏看完诏书最后几个字,收回目光。
“本宫去年生辰时,西域使臣曾进贡过一种蛊虫,进入体内,能够使人更换容貌,并且抹除记忆。”
“把药给他吃了吧。”她道,“再随便替他编个身份,送去玄清观清心修行,洗一洗这满身罪孽。”
舒贵妃接过长公主抛来的秘药,动作顿了顿:“属下记得,这药除了能让人改头换面,还有其他作用?”
宁扶疏没有否认。其实算不上作用,彼时西域使者进贡时,说的是这种蛊可以帮助一个人隐姓埋名,从此在世上彻底“消失”。但世间少有百利而无一害的东西,既要享受好处,难免需要付出一点代价。
为了保持住改变后的容貌与声音,蛊虫能感知每日月亮升起,在人体内苏醒。
它会分裂出成千上万条子虫,游走在五脏六腑,血液骨髓之间,带去肝肠寸断的疼痛。
如万蚁噬心,痛不欲生。
直到日出时分,方才重新蛰伏。
能够压制这种蚀骨疼痛的,唯有一种秘药。
“主上。”舒贵妃不太确定地问,“需要把解药给他吗?”
宁扶疏视线瞥过她:“你对待捅你刀子的人,会无代价的原谅吗?”
宁常雁伤她良多,欠原主更多。
……罪与孽都是要血债血偿的。
听懂言下之意,舒贵妃垂首请罪,而后利落地撬开宁常雁的嘴巴,连茶水都不给他灌,压着他的喉咙硬生生把药丸送下去。
宁扶疏单手拿着诏书往外走,舒贵妃在身后唤她:“主上,您的自称,该换了。”
不是本宫,而该称朕。
宁扶疏应声:“你日后也不必再叫我主上,做影卫太苦,若你愿意,以先帝妃嫔的身份当个太妃,享享清福。只是,我没这样的机会了。”
清风拂面,吹起墨发翻飞。
宁扶疏仰头望向天幕无边,苍穹无尽。再过两个时辰,银白玉轮会渐渐西垂,灿金天晷会徐徐东升。这场宫变开始得悄无声息,也结束得风平浪静。
九州天下的百姓依旧日出而作,男耕女织,日落而息,归家炊米。而先帝禅位,新皇即位的纠葛,离他们很遥远,他们只希望安居乐业,祈盼日子过得更好些。
“疏疏——”顾钦辞走到她身旁,去牵她的手,“小心!”
突然的惊呼——
扯回宁扶疏游走的神思,她来不及反应,顾钦辞也来不及拔剑,猛地上前一步挡在她身前。
嘶哑闷哼散在寂寂夜空里,清晰入耳。
宁扶疏看见他胸前插着一支箭矢,瞳孔骤缩:“横渠!”
顾钦辞咬牙将那根箭拔了,一把夺过身旁金吾卫手里的大弓,沾满血的箭头搭在他指尖。弯弓满月,朝着暗箭射来的方向把东西还回去。
残影如风,转瞬传来一声利器没入血肉的钝响。巍峨宫墙之上,有人影轰然倒地。
顾钦辞也似在顷刻间失去浑身力气,背脊弓起,屈膝倒了下去。
宁扶疏连忙抱住他。
她倏然想起一场梦,在朝歌时,史书记载原主身死那日做的梦。黑夜之中,宫墙之上有一支置她于死地的箭。
如今被顾钦辞挡下,穿透他的心脏。
由于箭矢已被顾钦辞拔除,宁扶疏无法判断伤口究竟有多深,只看见他淡金色软甲上,嵌了一个血窟窿。她抬手至半空,不由自主地颤栗,不敢触碰。
“来人!宣太医!摆驾昭阳宫!”
她焦急大喊,甚至破了声。
顾钦辞握住她发抖的手,让自己的手指插`进她的指缝,十指交扣:“疏疏……”
他喘息微沉,吐出薄唇的气音轻而虚浮。
宁扶疏立马回应:“我在……我在……”
顾钦辞看见星光在她脸颊镀满璀璨,缓缓咧开嘴微笑:“你说过,等我回来,你就说给我听……”
他说半句话就要吃力地喘几口气,才继续问:“这话,还作不作数?”
宫人肩扛两台步辇在他们身旁落下。
宁扶疏启唇预言的话暂且先压回舌苔,命人将驸马爷扶上轿辇。
顾钦辞却不肯配合,宫人还没碰到他,就被避开,反而将宁扶疏的五指扣得更紧。目光执着地,牢牢锁住她,重复追问:“这话,还作不作数?”
“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种话。”宁扶疏看着他心口箭伤急得不行,“咱们先回宫治伤。”
可顾钦辞依旧没让宫人搀他,反而与宁扶疏对视的眼眸划过一抹明显的失落,嘴角笑意平添几分苦涩,连同握着她手指的力气也渐渐抽离。他喃喃:“不作数的么……”
宁扶疏了解他的脾性,认定一件事,不达目的绝不罢休。这晌自然瞧出他非要从她这里求个回答,否则便不愿看太医就诊。
她连连点头:“作数,当然作数。”
闻言,顾钦辞将将黯淡的眸光霎时又亮了。
他深深凝望着她:“你知道我想听什么。”
顾钦辞覆着瞳孔的眼皮子愈渐沉重,不受毅力控制地一点点耷拉下去:“我不确定,自己能否渡过这一劫。疏疏,我只想……只想听你说一句心里话……”
“我喜欢你。”宁扶疏心脏都揪紧,嗓音急促却笃定地说给他听。
“……我喜欢你。”
她语罢,瞥了眼侯在旁边的小黄门,暗示很明显,让他们赶紧的,把驸马爷扶上轿辇。
顾钦辞敏锐捕捉到她的眼神,刚松懈下来的眉目柔和又不肯依了,陷入另外的偏执:“疏疏,你是不是为了哄我疗伤,才故意这样说。”
宁扶疏属实要被他逼急跳脚,都什么时候了,性命攸关还在乎这些。
她心焦如焚:“傻不傻?我若不喜欢你,又何必担心你的伤势,又有什么必要哄你治伤。”
宁扶疏捋下衣袖,流光溢彩的翡翠倒映着如水月华,锁着她精致漂亮的腕骨:“你给我的镯子,我一直戴着,一天都没有摘下来过。”她深吸气:“顾钦辞,我爱你。”
像雪花飘落额前,她在他眉心轻轻印下庄重一吻:“只爱你一个。”
“现在可以回宫瞧太医了么。”她说,“我想你好好的。”
顾钦辞道:“不用看太医。”
他这回开口气息平稳,声音清朗。宁扶疏来不及细思,躺在她怀里的人突然单手撑地,动作利落地站了起来,顺带搂住她的腰身,将她环抱。
宁扶疏蓦地反应不能,稍稍把人推开一些。她盯着顾钦辞左心口那滩血迹,满眼都是探究。
“你不是中箭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