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第十章

镇远侯府在幽州毕竟举重若轻,即使是合家团聚的除夕夜,也能请到大夫来府上。

云稚身上几处刀伤确实不致命,只是处理太草率,又一路不眠不休长途跋涉而归,当晚便发起烧来。幸而他自幼习武,身强体壮,一副药灌下去竟慢慢醒转过来。

云稚睁开双眼,视线从房里转过,看见几张熟悉的面孔,意识仍有些恍惚。

他做了一个冗长的梦。

梦里有一个还没有书案高的幼童,站在一间满地书籍的房间里,捧着一本千字文大声诵读,还是少年模样的云稷坐在书案后,一边看书一边分神来听,时不时纠正或者讲解两句。

再之后,幼童慢慢变成少年,手握长剑驰骋疆场,意气风发,云稷也变成了青年,书读五车,博览古今,连中三元,入朝为官。

少年亲自将云稷送上前往都城的马车,信誓旦旦保证自己会好好练武,会肩负起云家的使命,又忍不住依依不舍,撒娇放赖要他早些还家。

云稷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膀,笑着说“好”。

再后来,茫茫雪原,贼匪来袭,马车翻倒。

利箭贯穿云稷的身体,鲜血一点一点涌出,凝结成血红色的冰晶。他的面色逐渐变得惨白,最后合上眼帘,再没气息。

梦里的少年是云稚,又仿佛不是云稚。

明明是旁观的角度,却依然能感受到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

眼角湿漉漉的还残留着未干的泪痕,云稚想伸手去摸,却被陈禁眼疾手快地按住:“身上有伤,别乱动。”

说完回头吩咐小厮:“给侯爷他们送个口信,就说小公子醒了,让他们放心。”

大抵是发烧的缘故,额角隐隐作痛,云稚适应了一会,抬眼问道:“爹娘怎么样?”

“侯爷的性格你清楚,不管内里如何,表面上看起来还行,至于夫人……世子回府那天就病了,一直在房里休养,你受伤回府阵仗闹这么大也没敢告诉她,”眼瞧着云稚的嘴唇干裂苍白,陈禁回身倒了杯水,“少夫人刚才来了一趟,见你服了药没什么大碍,就回去照看枢儿了。”

“枢儿他……”

“没事,就是这几天一直在灵堂守着,担心他身体吃不消,”陈禁扶他半坐起来,喂了半杯水,“他到底年岁小,还不是很能理解,只是看见大人难过难免跟着难受。”

云稚眼睫颤了颤,没说话。

半晌之后,他用力闭了闭眼,感觉意识清明了许多:“什么时辰了?”

“戌时三刻,”陈禁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还烧着呢,再睡会。”

“才戌时?还以为半辈子都睡过去了,”云稚揉了揉额角,“我去趟灵堂。”

“你……”

陈禁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云稚截断,他抬起头,一眨不眨地看着陈禁的眼睛,截断了他想要劝阻的话:“陈禁,今天是除夕。”

该是阖家团聚之日。

陈禁语噎,最后叹了口气:“好。”

灵堂里静悄悄的,先前守灵的下人都已被屏退,连陈禁都被强行赶走,只余下云稚自己,对着一座冷冰冰的棺木。

还有整整齐齐地摆在棺木前的十六个狰狞的人头。

“大哥,”云稚背倚着棺木,缓缓坐了下来,动作牵动了背上的伤口,他却仿佛没感到痛,“除夕了。”

说到这儿,便住了口。

从小到大只要在大哥跟前云稚总有说不完的话。

甚至这次去平州前,他早就想好等见了面要和大哥说的话——这三年来军中府中的趣事,自己立下的战功,枢儿会背的诗文,还有大哥在都城过得好不好,自己很想他……

可是到了现在,这些都再也说不出口。

冰冷的棺木并不能给任何回应,人既已死了,就什么都听不到了。

就像他孤身一人赶去杀了那些匪徒,伤痕累累地带着这些沉甸甸的人头而归,成全的不过是自己的执念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