丘邑事平,正八月里,玉姐终于舒出一口气来。消息传来时,离着三郎周岁还差个三天,因有着丘邑之事,宫里好有半年不曾欢笑,玉姐深恐三郎周岁再弄得不欢喜。
凡做了官家,除非短命,谁个一辈子不遇上几回天灾?只因九哥这是头回遇着逼反良民之事,既有流寇,便是君臣治国做得不好,便是往九哥面上扇巴掌。比之外敌入侵,难堪百倍不止。虽有陈文、陈奇兄弟做遮掩,却显得朝廷无能,以致外戚兼并,激起民乱。
眼下民乱既平,九哥亲兄郦乾生又立有些许功劳,郦乾生不同于郦玉堂,后者须避讳,前者若真个有能为,受重用却不受甚非议。九哥脸上阴霾因此消了不少,虽郦乾生尚未抵京,九哥已先召见了郦乾生十三岁之长子,赐其锦袍。郦乾生第三子比章哥大上半岁,正东宫里读书,好叫小辈儿们多亲近。
三郎周岁,须试儿,应邀而之人多是宗室近亲,并些亲近大臣。他乳母乃是择之王氏、管氏,也与小茶儿一般,暗地里不晓得教了三郎多少,教他去取那书本子。三郎周岁场面并不十分盛大,因有着平定民乱喜讯,却是人人面带舒和喜悦之色。到得试儿之时,众目睽睽之下,三郎果抓了本书。时人重文,自有赞誉之声。
那郦玉堂一双眼睛便往孙子们身上粘去,一刻也不肯拔下来,郦乾生未归,郦坤生与他两个兄弟分据左、右、后三位,眼疾手,生怕郦玉堂抢上去冒犯皇子。
玉姐与一干内外命妇自崇庆殿里说话,应景儿说是儿女经。诸妇人亦因乱事平定,心绪颇佳。陈三姐儿因说玉姐好福气,连生三子,玉姐笑道:“是哩,我总想着酬神还一还愿。”又说儿子有儿子好,女儿有女儿好,若再有个女儿,她也是感激。
太皇太后便对秀英道:“瞧瞧瞧瞧,她这是朝你夸她自己哩。”秀英亦笑道:“夸便夸罢,便省得我再夸了,好省了力气与娘娘说话来。”
申氏犹喜,其长媳相伴,婆媳两个因着郦乾生立有功劳,归来不日便要升迁,心头原便是一喜,这等好差遣,本就是看九哥面上照顾来。如今申氏看着九哥这许多儿子,称得上人丁兴旺,是喜不自胜。大娘素日敬爱这婆母,知申氏每担心九哥,今见九哥夫妻和美、儿女成群,也为申氏欢喜。
这许多人里,不开心者,唯皇太后而已。乱事因陈奇而起,旁人愈喜,她便愈发尴尬。虽无人于她面前提起始作俑者,然一赞陈熙、郦乾生“国之栋梁”,她便觉着是嘲讽陈奇是废柴。近来听这些个话听得多了,皇太后难免心绪不佳。
人说婆媳天生是冤家,申氏与玉姐这一对儿亲如母女,皇太后与玉姐这一对儿便是应了古人之言。初时是玉姐无可不无,皇太后先瞧她不顺眼,次后便是玉姐叫皇太后惹得发毛,前头又有个申氏做对比,越发觉着这婆婆难伺候。你做初一、我做十五,玉姐也强硬起来。寻常人家当此之时,凡做人儿子、做人丈夫,于中和个稀泥,又或是压着媳妇儿朝长辈赔个不是,也便正了规矩。不想九哥对皇太后也是深恶痛绝,不拦着玉姐。婆媳两个越发成了仇家。
若你有个仇家,但凡她有你没有,便越发刺你心。玉姐儿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每每先有“吉梦”便因而成孕,生章哥时有吉相。孩子一个一个养大,个个活蹦乱跳,大章哥都读书了。反观皇太后,生个儿子还叫弄死了,连过继之事都不好提。心中如何不恼?然因是喜事,又有太皇太后压着,便不得不笑。
申氏与秀英等看着皇太后虽面带笑影儿,脸却是歪,都颇担心她要寻玉姐不是。两人皆掌家多年,晓得天下婆婆都不好惹,纵以秀英之泼辣,也怕皇太后与玉姐小鞋穿。
一时又摆上席面来,众人食讫。一时太皇太后说倦了,便要携着皇太后与淑太妃归往慈寿殿去,众命妇皆散去,申氏、秀英却留下来。秀英先说玉姐:“你怎单与太皇太后亲近,不与皇太后面子哩?这样可不好,那毕竟也算是你婆婆,你便朝她爱搭不理,叫人看见了要说不好。”
玉姐嘟囔道:“哪是我爱搭不理?是她爱搭不理哩,她不搭理我,我便是烧了高香了,就怕她一搭理,我就要穿小鞋儿了。”
申氏道:“她也是触景生情罢了,你日子过得好,她看着便有些刺眼。她还不曾有太皇太后那般忍功,太皇太后无论如何,总是于先帝朝横行数十年,当年丧子一口怨气总是消散了不少,是以忍得;淑太妃好歹存了一个女儿下来,又有许多外孙,上月官家才命录了广平长公主所出二子为环卫官去,淑太妃气性便也不大。唯有一个她,儿子去了,嗣孙也不曾有一个,如何不怨?”
玉姐冷笑道:“她怨我?孝愍太子与元后却要怨谁来?我与阿家,却要怨哪个去?好好将我们拆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