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岁的楚邹站在殿外看他,眼底不自禁浮起迷恋、崇拜,还有一缕怜恤。
他爱他的父皇和母后。
从前在王府里,父皇除了每日拘在书房静思,就是把自己抱在膝盖上与母后说笑逗玩。那时候虽有被幽困的寡郁,然而却是自在清闲的。如今二更天睡,五更天起,早朝退罢后又移驾养心殿,每日龙案上奏折堆积如山……呼,他是个勤于政务的好皇帝。
一阵风吹来,楚邹吐了口气,便惴惴歪歪地端着碗走进去。
“皇上……”老太监张福弓着腰在身旁轻语。
楚昂略一回神,便看到儿子近在跟前的俊美小脸蛋。他显然很意外他来这里看自己,不由目中带笑地问:“不与你母后跟前撒欢,跑来这做什么?”
楚邹垫着脚尖,把一碗蜜汁荔枝羹小心翼翼地够到龙案上:“母后叫我端来给你吃。”
“哦?你母后倒把你当个小仆人差遣。”听他稚声稚语,楚昂紧绷的神经一时放松下来,忽想起已有数日未曾踏入过坤宁宫。
心中好笑小子的那点儿小心思,便好整以暇地掂起银勺。
孙皇后身上自有楚昂欣赏和留恋的一些小品德,比如她从民间小户嫁入他的裕亲王府,乃至现在进宫贵为皇后,却依旧不改从前的习惯,隔三差五总要亲自下厨弄点儿宫中没有的怡情小食。那蜜汁荔枝羹,荔枝用的是上等的冰镇妃子笑,被她细心地剥除了核,炖成后颗颗洁白盈透,便是不曾吃进便已觉赏心悦目。
楚昂很怡然地吃了一枚,转而却发现小儿子在舔嘴角。
他再吃一枚,发现他目光中眼巴巴的带着不忍心和渴望。像是怕被自己吃完。
他心中好笑,到第三枚的时候便顿了勺子,看向他道:“你母后没给朕留,你把自己的给朕了?”
楚邹点点头,又立刻摇摇头。母后在生父皇的气了,故意不给父皇吃呐,但他知道母后心里明明很想念父皇。楚邹贪婪地指了指汤水:“你给我喝一口蜜汁就够了。”
他总是无意识地称呼父皇为“你”,就好像彼此不分辈分似的,楚昂却也从来不予以纠正。
看着楚邹掉空的门牙,心中忽地柔软。他就是喜欢这个儿子对自己的毫无芥蒂,这是种父与子之间不可说的微妙情怀。即便是楚池在自己跟前撒娇拿捏,那也都是带着几分刻意的,而在这个儿子身上,则是无条件与全身心的崇拜与依附。这是他所珍视的东西。
楚昂便把楚邹抱坐到自己的膝盖上,眼角余光扫到未批阅完的奏折,顺口问他:“邹儿可知为君者何为最重?”
父皇的龙袍上带着淡淡的清幽,健硬的宽肩让楚邹很舒适。楚邹缱绻地蠕在楚昂怀里,默了默,看着碗底应道:“民为最重。君如荔枝船,民为蜜汁汤,汤可覆船,亦可载船。”
噗,那桃花眸子一目不错,还是贪吃。老太监张福忍不住抿嘴笑。
楚昂便不语,微挑下颌看向下头站着的几个大臣:“听到了?连朕的小皇儿都知体恤民情,如今江南灾情才过,百姓生息始才复苏,如何再能修葺皇陵?朕的家事自己做主,你们当好自个的差事,旁他的不必多劳费心。”
几位大臣被噎得无话可说,心中却不禁暗叹。隔日宫中便传出皇四子过目不忘、口颂成章、聪颖过人诸如此类,而那句“君如荔枝船”则更是广为传开,朝廷关于皇帝有意立皇四子为储君的风声越发嗡嗡四起。
隔着一道乾清门,楚邹并不晓得自己正处在风口浪尖,然而他的日子却是真实的难捱起来。
素日疼爱自己的大皇兄已经多日不见笑容了,从前哥哥总会牵着他的手,然后很忧虑地重复叮嘱他,弟弟不要调皮,不要惹父皇母后生气。而现在,大皇兄下了学就默默地收拾东西走在前头。
楚邹自己也不晓得原因的,渐渐开始不敢喊哥哥,有时候实在想和他亲近,就自顾自地走在他的身旁。但大皇兄没有牵自己,他只会用很低的语调对他说:“四弟走路小心,一个人回去路上不要乱跑。”
隽朗的眉眼间藏着隐忍的纠结,一点故作的冷漠,一点自我摒弃的暗伤。
八月十五仲秋节前夕,殷德妃在延禧宫准备了面盆,把一众皇子公主请到自己宫中搓糕饼儿。因为从小在一个王府里长大,兄弟姐妹之间感情还算可亲,不比如今在宫里,有时候几天半个月也见不到一次面。孙皇后对她此举很是一番口头嘉奖。
养心殿“仁和正中”的大匾子下光线昏暗,楚昂着一袭玄色团领十二章纹绫罗袍,发带旒冕,端端地坐在正中的龙案上批阅奏折。耳鬓垂下两缕明黄缨带,将他年轻的五官勾勒得尤为英挺,他微微颔首执墨,看上去多么的神圣与高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