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全有不当差的时候,大多是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上捻一串野山桃的桃核串。眼睛都懒得睁开,问小麟子:“睡不着了?”
“嗯,”小麟子说:“吴麻杆儿给我讲故事。”
讲故事这种差事是妇道人家哄孩子才干的活,因为和小麟子住得近,倒是便宜了戌时出宫的陆安海,回回哄孩子睡的事儿都是他吴全有干。吴全有肚子里那点油水这些年早就被刮干了,她一听故事就两眼睛黑骨碌,听得甚认真,听完了问题问不完。
吴全有这时候总会很深沉地应她:“人活着就是故事,你自己就是个故事。”
小麟子可不好哄:“我要听吴爷爷讲的故事。”没人的时候就偷叫他吴爷爷,摇晃着小身板儿带着点撒娇。
吴全有最挡不住她这样,指尖珠串子一顿,然后就久久地没声音了,横在靠椅上像一条晾干的老竹竿。小麟子过去翻他的眼皮,果然眼珠子里还聚着光呐,没睡,没睡就只得大着脑袋给她讲故事了。
听一百遍的故事她也不嫌腻,听到小嘴儿连连打哈欠了,就自个踅回去爬炕上睡,天亮又开始她满宫转悠遛狗的忙碌生活。
最难过的该属楚昂,似是为了麻痹内心的苦痛,终日忙碌着朝政,厉行督察,整饬纲纪。这段时间他的脾气很差,面庞上看不到一丝笑容,从来宽严有度的人,一个听不入耳便罚俸停职。朝堂上下一片肃穆,连后宫的妃嫔们也各个屏气呼吸,生怕招惹了他。
他便越发是孤独了,得闲只在坤宁宫里久久地静坐,坐到天黑下来,又一个人悄默地穿过交泰殿,回到前面的乾清宫里去。露台上帝王身影削长,是清逸的,亦是孤冷落寞的。
有时候小麟子会在坤宁宫遇到他,他侧着脸坐在那里,一手抚摩着孙皇后留下的瓷瓶,眼神看上去是那么的沉寂。几案上放着一盏李嬷嬷给他煨的汤,这是孙皇后嘱咐的。楚昂是个好皇帝,需要有稳健的好身体,李嬷嬷便一直留在宫里照料着,她这里的饮食是完全不用担心有毒的。放久了早已经凉却,他却忘了去吃。
小麟子知道这是太子爷英明神武的父皇,是这座紫禁城里最尊崇的天子。也晓得他的父皇深深爱着他的母后,他们平素一个依偎、一个眼神对视,带过去的都是浓浓的深情。
她小身板儿杵在殿外凝视着,廊下凉风拂着她的麒麟袍摆。这麒麟袍可是官服,太监是不得脸穿的,因为孙皇后临去前吩咐楚昂赏她,说答应了照顾好太子爷就赏她一件,可不能欠着不给,这便叫尚衣局不伦不类的给她做了一件。
扑簌声惊动了皇帝,楚昂便从昏蒙中抬起眼帘。
小麟子嗫嚅着唇瓣:“你还好吗?”
用的也是“你”,乌眼珠子里饱含着少儿的怜恤,让楚昂想起幼年时候的楚邹。这是一种无比珍贵的崇仰,在地位与身份与父子君臣的拘束之外,失去后就不会再有,楚邹后来都只是依制叫他父皇。
楚昂看见她的小麒麟袍,就认出她来,道一声:“好。你还好吗?”
小麟子点点头:“嗯。你在想她?”
“是。这里已无人让你摆长蛇了,你还来做什么?”
小麟子脸一红:“我也在想她。她是个好人。”
楚昂扯了扯唇角,敛眉苦笑:“岂止是好人……她是个好女人,朕的好皇后。”又叫她:“去玩吧。”
小麟子就领着丢弟去找李嬷嬷了。
每月的逢三逢五逢七,楚昂会在坤宁宫里召见老九。他是不去张贵妃的景仁宫的,自从周雅的事情一出来,他虽未出言发怒过,但再也没踏入过张贵妃的院子。张贵妃是了解他的,这种无声的苛责才更让人煎熬,他楚昂就是有这样折磨人的本事。她的心其实是有些死了的,但这宫墙能叫人奈何,默默地守着等着吧。
那孩子如今只认锦秀,张贵妃便叫锦秀给他抱过去,于是锦秀倒成了在孙皇后离世之后,唯一一个得入坤宁宫的大宫女。
一路跨出咸和左门,往景和门内走。已经二十四岁的锦秀,身段已不似七年前那般单薄无色,藕肩细腰间自有一抹熟韵,行事举止却甚为端持。对这个孙皇后遗下的小九子,她并不像张贵妃那样天生有一层隔膜,却像是对待着自个的骨肉,道不出一股母性的关爱。
因着喂养周全,小胳膊小腿儿圆团团的,甚是讨喜。因为怀胎时得楚昂的陪伴,对父皇便有着一种天生的依赖。吐着粉嫩的小舌头,眼睛专注地盯着楚昂,眉眼之间全是孙皇后的影子,就好像孙香宁在透过这道眼帘,眷恋不舍地打量着皇帝。楚昂拖着他小小的身子,用下颌轻轻地蹭着,心中便抑不住缱绻与哀伤。
吴全有不当差的时候,大多是仰躺在椅子上闭目养神,手上捻一串野山桃的桃核串。眼睛都懒得睁开,问小麟子:“睡不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