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在宫中独来独往大半辈子的老太监,他的声音老迈而低哑,讲起话来也毫无规律,时而想到了什么便讲什么。一老一少站在露台上时,他给她讲前前朝皇帝,也就是万岁爷爸爸的故事,讲他的后宫,还讲尚宫局那帮女官们的势利之道,像是要把眼睛看到的、闷在肚子里的世态炎凉都对她讲完。小麟子才晓得从来不张口的老张福,肚子里原来也装着这么多的故事,每每都是很认真地听。
后半段是听御膳房劈柴小高子讲的,小高子耳朵尖,哪儿的新鲜八卦都能捕捉得来。小麟子看着这字,便猜她太子爷必然也是听到了风声的,所以才这样愁眉不展,所以才痴迷起了雕刻——自从皇后离世后,他一直过得谦微谨慎,生怕招惹来甚么猜忌。
忽而眼睛往床上一瞥,瞥见楚邹素绸中裤下翘出老高,便道一句移开话题:“爷,你该起来撒尿了!”
铜制鱼嘴儿尿壶咚咚响,楚邹展肩直背地坐在床沿,偏叫小麟子端着壶伺候。小麟子蹲身子跪在床前,不自觉瞥了一眼那悍物又低下头,假作若无其事。
楚邹看见了也不揭穿,他在十二岁的时候便已经看过小坏书了,被掩在圣济殿的最边角不起眼处,但可瞒不住他,他的父皇也没想瞒住他。其实他在六岁上就已经发现了那丛书,只不过不到年纪他便不看,如今他可是什么不晓得?
皇子在娶妻前都会配备司寝的教导姑姑,今岁过了年,李嬷嬷便给他默默添了个十七岁叫芬岚的宫女,虽没明说做什么,但楚邹明白其中之意——李嬷嬷在代行母后的关照,他心中敬重这个沉默端庄的中年妇人。那些事儿提前懂了没坏处,只不过他没兴趣罢了。
到底自个儿的天赋秉异却叫他得瑟,他便好整以暇地抖了抖,叫小麟子收起来:“看什么?服侍你主子爷穿衣。”
那精致嘴角噙几许孤傲,冷俊的五官自小叫人贪看不够。小麟子吐了吐舌头,秀气小脸蛋晕开红云:“太子爷学坏了。”声音低低清甜。
先搭一袭斜襟素纱中单,领织黻纹十一,外罩两肩绣蟠龙大袖玄衣,把五采玉珠九旒冕在两鬓一系,那长眉若柳,身如玉树,便将楚氏皇族的天家冷贵一展无余。小麟子上下仔仔细细把楚邹拉平扯直,便心满意足地跟着他往皇极门外出去。
祭天祈雨的地点在这座紫禁城最西角的英华殿,走过去可有不少路,管家太监给备了抬无篷舆轿,四命太监肩上架着轿杆晃晃悠悠地往东筒子走。小麟子一手搭着轿沿,一手垂在身侧摆着,十岁少年森青色袍摆在风中轻拂,忽而慢悠悠,忽而小跑几步随上。
轿子声吱嘎吱嘎,在清晨的十米高墙下富有韵律。路过尽头的小闱院,隐约听见里头传来女人的声音:“我儿可听见龙舆,皇帝终于来接本宫了?”
有男孩答她:“母后听岔了,并无声音。”
明明就是有,小乖儿子学会撒谎了。女人便嗤嗤笑:“皇帝忙于政务,可有三五天不来咱们翊坤宫了。我儿已学会拿笔,等你父皇来了定要写一手好字叫他欢喜。”
笑语空泛飘忽,应该思绪依旧糊涂。算算时间过去五年,如今应有二十三,皇七子业已八岁。自从被关进去后楚昂便再没有过问过,冬天来了没什么人进去添暖,春天了也无谁人进去送果儿换褥子。自从进去后便如同与这座皇城隔绝,而皇七子楚邯的宽慰声是平静无波的,听不出有什么波澜。
楚邹和小麟子都没有出声,其实当年流鼻血那件事是楚邹背了黑锅,但小麟子和楚邹互相缄默着都没有对陆安海解释——御膳房太监们都记仇,若是晓得了,只怕更没有好日子过。
从东筒子往御花园穿,过乾西四所往尽头就是英华殿,楚邹指着乾西二所问:“你可还记得这里?”
小麟子往里头瞅了一眼,破院子斑驳老窗,风吹窗叶子一荡一荡,莫名几许诡秘凄瑟。便勾着奴才相的脑袋摇摇头:“晦气森森的。”
楚邹说:“最好不记得,进去的都没好果子吃。”话音方落,想到四岁初入宫时的盛眷与五岁的众叛亲离,怎生却似一语成谶般感觉不好。便凝眉催促抬轿太监快点,仔细晚了时辰。
好在前脚刚跨进英华殿山门,后脚寿昌王伴着皇帝的身影刚刚到,主仆二个互相对视一眼,默默舒了口气。
这些话前半部分是张福对小麟子说的,张福老了时常站不住腿儿,小麟子便在坤宁宫后头小灶上给他烤虾米饼,虽说虾米勾背驼肩,但吃虾米可壮实骨头。张福吃了几次,后来看见小麟子,对她的话就多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