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贵妃就闭着眼睛不说话。时日在沉静中煎熬,煎熬得久了,她昔年那颗年轻生活的心也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想当年多么多么地爱他楚昂,可是他这样耗着自己,多少年不闻不问,她便被他的薄凉伤死了心,什么是“爱”早已经在心中模糊,剩下的更多只是“钻营”。
但若光是自己也罢,身后还有个十七岁的皇子和眼看一天天长大的公主。从前并未多想什么,如今看皇帝这样薄情,只怕便是等到宋玉妍年岁满矣,他也不可能把这桩婚事配与自个儿子;但若娶别家的千金闺秀,楚邝不能出宫,哪家的女儿又肯愿意婚配?那老二也是根犟性子,打小不愿去他的父皇跟前露面卖乖,眼瞅着老三也将要封王建府了,着急的都是为娘的。
她默默叹了口气。
戚世忠着一袭墨色蟒袍从院外走进来,看见张贵妃斜倚在阴影里的罗汉榻上,便吊着阴长的嗓子笑:“前头都在热闹,娘娘如何一个人坐在这里愁眉不展?”
张贵妃眼睛都不睁开:“莫非还能喜笑颜开么?戚公公就是这么帮我的……那坤宁宫莫名其妙着了火,把本宫唯一的依仗也拿走了,如今宫里都是德妃在说话,谁还能记得起本宫?倒不如什么都不争,也好过如今这般境地。”
她嘴上说着丧气话,但妆容精致,周身气度却依旧。
戚世忠应道:“娘娘这说的是什么话?坤宁宫自个儿燃起来的,咱家可没有那杀头的本事。虽说九殿下搬去独过,但奴婢是从你这里出去的,怎么着还不都是你的人?”
张贵妃猜着这事肯定和他有关系,这人老谋深算,谁知道肚子里藏着哪些弯弯绕绕。但嘴上也说不出什么,只得道:“公公今日来找本宫何事?说吧,本宫现在什么没有,就时间最多。”
戚世忠说:“自然是恭喜娘娘要出头了。”
张贵妃讽弄勾唇:“公公这是在取笑本宫么?本宫如今就指着一双儿女能得个好姻缘,除了这个旁的都不敢指望。”
戚世忠也不客气,撩开袍摆在凳子上坐下:“那坤宁宫一烧,皇上对皇后的记忆就再复不到原样,记忆只稍一淡,许多事便要生出变化。虽则如今九皇子搬出去,但这也说明皇上对娘娘的考验过去了,娘娘即日就要出头。”
张贵妃略略心动,面上却依旧冷漠:“有什么用?便是真过去了,到底也是被压着的。老二当年幼小糊涂犯了错,以太子这样的性子,他年能让我母子好过么?”
戚世忠今天就是为这事来的,听说太子在江淮要查桑农的案子,那案子能查吗,查出来背后千丝万缕联系。提督织造太监手下养着多少人,大奕王朝底下又养着多少太监,都是银子都是钱,一查就要翻天了。
戚世忠用眯长的老鹰眼睨着张贵妃,晓得她心里还是惦记着那位份的,便不动声色地笑道:“娘娘您这就错了,万岁爷正值英年,没什么是不可发生的。皇太子之位按制都只能嫡出没错,但若是九皇子上了,娘娘便是抚育过他的养母,到时怎样也不会让二殿下难过。”
张贵妃眉头悄不觉一蹙,睁开眼,对戚世忠笑笑:“东宫易储岂是那般容易?……但若是能成,还望公公看在祖父的份上,从中周旋周旋,公公的恩德本宫不会忘记。”
戚世忠此人有恩报恩,从不欠人,闻言便站起来:“阁老对咱家有恩,客气的话何须多言。机会都是人创造的,来日方长,娘娘等着便是。”说着拱一拱手,撩开蟒袍摆告辞了。
~~
正午的东二长街上微风习习,小麟子提着两吊粽子从咸和左门跨出来,预备去坤宁宫李嬷嬷的灶上蒸煮。
风吹着她的太监帽耳朵乱晃,把她的眼帘都遮住了,她便匀出手把帽檐子往上捋。今岁初吴全有把她攒下的三百多倆银锭在宫外兑了银票,老太监陆安海说那点儿银子还不够租半年宅子哩,叫省着些用。衣裳帽子也都往大里做,免得她长太快,不够她换着穿。
陆安海对她说的宫外是充满豺狼与荆棘的,路边躺满饿殍,饿极了能吃土和草根哩,土都抢着吃,老了老了吃不动饿死了便草席儿一卷埋地里。因而她便甚是节省,生怕去宫外头过了苦日子,衣裳帽子做大了她也不说什么。
宋岩被太监领着健步往内左门里跨入,皇帝召他进宫问事,他去了乾清宫不在,听太监说在御书房,便又往这边拐过来。东西六宫不允外朝官员单独行走,都须得有奴才领道,那年轻太监勾着虾米背在前头引路,他忽而抬头,便看到一张小了一号的熟悉脸庞。
其实那记忆应该已是陌生,怎生得看这一眼却瞬然深刻。
张贵妃就闭着眼睛不说话。时日在沉静中煎熬,煎熬得久了,她昔年那颗年轻生活的心也就被消磨得差不多了。想当年多么多么地爱他楚昂,可是他这样耗着自己,多少年不闻不问,她便被他的薄凉伤死了心,什么是“爱”早已经在心中模糊,剩下的更多只是“钻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