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麟子从坤宁宫后门偷着跑进去瞧,只看见一盆两盆干净的清水端进去,端出来时已染了红,就如同当年楚鄎生出时的惶恐一幕。
从八月十六那天傍晚回来,到十九日清晨了还是不能醒。高烧使小嘴巴干涸得结了皮痂,充血的眼睛也渐肿成黑紫。楚昂衣不解带地守在床头前,几夜也未曾阖眼,尽管张福提醒了几次太子爷在外头跪着,他也仿佛没有听见,不吩咐起来也不吩咐进来。后来张福便不敢再说。
向来注重仪表清贵的帝王,下颌上布满了胡茬,没有人能理解他在孙皇后去世之后的孤独。这天下留给自己,他一人在高处无可分担,父皇与皇兄治下的摊子千疮百孔,让他走得步步维艰。唯剩下这个稚子成了他唯一的暖藉,是他在没有孙皇后的情况下,真正一口汤水一口药汁儿抚养长大。看着那床榻上像极了孙香宁的小脸蛋,楚昂险近都要崩溃。
一直用着各种方法都不醒,药也喂不进去。最后太医施完针,只得冒死直谏道:“若是过了今夜子时尚无动静,小殿下……只怕是就要过去。”
殿脊下光线幽寂,皇帝端坐在正中的明黄龙椅上,听见这句话垂着的手指便颤了颤。太医不敢打扰他,连忙垂着脑袋一步步弓身退出去。
傍晚的时候,大公主楚湘和驸马杨俭,还有寿昌王夫妇便急急地进了宫。
乾清门前秋风拂荡,楚邹一直在阶前跪了足足三天三夜,宫人们出来进去,并没有谁人敢顾及他的存在。楚湘已经怀了第二个孩子,少腹微微有些隆起,杨俭牵着她走过来,她一路看着弟弟的侧影,眼里是怜疼并怅然的,但是说不出什么话。为着这个自小重情,却偏偏又命中注定伤情的弟弟,只是默然叹口气便走了进去。
楚邹看了眼大皇姐,心中自责而绝望,无力辩言。
楚祁在他跟前顿了顿,原本是准备要走的,后来终是说了一句:“你心中装的太多,甚么都想要顾及,世事又岂是都容你掌握。”
年已十九的楚祁看上去越发地寡淡,言语表情亦是冷漠。楚邹知道他的心是死的,他也不介意父皇在后宫与谁人好,连对待那样好的大嫂也都是素来无话。他的言语里有牵罪,其实一直有芥蒂楚邹从小胳膊伸得太长。但楚邹有他所想要为母后坚持的,楚邹只是低着头,什么话也没有解释。楚祁便一如他五岁那年,袍摆掠过他的肩,扶着方僷进去了。
给寿康宫万禧送膳的刘老太监腿脚扭了,刘老太监是魏钱宝的同乡,这些天陆安海便代替他跑两趟腿。
小麟子陪着陆安海等在外面,每每回来路上便总能看见楚邹苍白而憔悴的身影。秋风瑟瑟,他就跪在那风中无有人搭理,小麟子看在眼中是心疼的,只是隔着铜鎏金狮子难以移动脚步。
陆安海扯着她袖子叫她走:“甭看了,甭看了,走吧。”
这小子注定坎坷多劫,跟着他你得受苦哩。
楚邹应该也听到声音,只是垂着肩膀仿佛没有察觉。他的高高在上与她无关,忽然间被众目唾弃,也一样不希望得她垂怜。两个人就只是隔着夜色默默着,她穿过他的身旁,谁也不去看谁,不理会是谁对谁有动过了心。
沙漏无情的走着,后来到了晚上,人们终于想起来许久未曾见过的锦秀,便急忙去寿康宫把锦秀请了来。
锦秀衣裳穿得朴素,这些天都在吃斋,脸庞看上去也是憔悴。显见得在知道楚鄎出事的当日便在担心。进了坤宁宫的殿门,看见皇帝憔悴的隽颜,眼里的水光便宛如千言万语又道不出,只是按捺着福了一福。
楚昂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目光是复杂而无力的,带着一丝最后的希冀与祈求:“你帮朕,唤他醒来。”
喑哑疲惫的嗓音,然后命将宫人驱逐,只是自己一个人坐在旁侧的龙椅上等待。
锦秀赶紧踅去床头,那床上的楚鄎高烧忽退忽起,已经脸色都透出青灰了。她的指尖抚着他肿胀的小脸,眼泪便淌下来。俯下身子,只是重复着轻轻唤他,唤他“鄎儿、小九儿……”这个没有得过娘亲疼爱的孩子,他幼年来自母性的温柔全是锦秀给的。
繁复的天花藻井下,深夜的乾清宫清凉。无有人侍立,只有皇帝在龙椅上枯坐着,听锦秀一遍复一遍同楚鄎回忆那幼时的点滴。
烛油孳孳燃烧,到了临近子时末了的那刻,楚鄎的手指头忽然便微微地颤了颤。那干涸开裂的小嘴似吃力张开,含糊不清地干哑了一声什么。
锦秀先以为是幻觉,后来便猛然吃惊地站起来,唤了一声:“皇上。”眼睛低下来看着楚鄎,说不出话。
小麟子从坤宁宫后门偷着跑进去瞧,只看见一盆两盆干净的清水端进去,端出来时已染了红,就如同当年楚鄎生出时的惶恐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