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吓,你他妈还要不要命了,干活干活!”
“……”
油泼得猛烈,她在大火中听得糊涂,只听出万禧死了,吃了她做的百果糕。可她的百果糕只做了十四个,给了太子爷七颗,剩下的就搁着了。那第八颗一定是后来又添进去的,这宫里头只有一个人能做得与自己相似,那就是大宫女锦秀。但她的嘴巴被堵着,没有办法说话。
火势渐渐蔓延开来,汹涌的黑浓的气焰熏得小麟子窒息。她在最困难的时候,忽然想她可能就要这样死了,然后她就想起了她的太子爷,她本来都已经对他不记挂了,可是见了他,就又把他搁心里了。她那么喜欢他。还想起了御膳房里的陆老头儿和吴麻杆儿,她还没来得及孝敬他们呢。还有她那未曾谋面、从来未曾喊过的娘亲,她就想在死之前喊一句试试,别人都叫过娘哩,就她没有叫过。
迷离中静悄悄的,感觉好像有人来到了自己跟前,阴气穿透火势来陪她。他的手似没了人气一般冰凉,轻轻地对她叹了口气:“甭阖眼啊孩子,白养大你哩,不容易。”
是陆爸爸。小麟子顿地把眼睛睁开,可除了茫茫烟雾看不见人。她心里紧张,又在心底连叫了两声,后来那动静好像就悄无声息地去了。她的眼泪便不受控制,在黑暗中止不住嘤泣,那泪水沾花了她干涸的唇,后来她就沉沉地睡过去了。
……
“呵……呵……”
再醒来的时候,脚步已在宫墙下奔跑。寅正的紫禁城,琉璃瓦殿脊上空依然是一片灰蒙,天才刚擦开一缝儿亮。那脚步跑得仓惶,就如同扮戏楼里一场戏就要开场,板、鼓、锣、钹拼了命地敲打,噔噔噔噔催着你没空往回头看。
小麟子跑得跌跌撞撞,身上的衣裳看起来很陌生,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死了还是活着。吴全有牵着她的手在前头走,瘦长的蚂蚱腿迈得箭步如飞。她回头看,频频问他:“陆老头儿呢,我要陆老头儿。”
吴全有干脆把她抱起来:“别出声,让人听见出不去了!”
他的声音也仓惶而短促,丝毫不容人有多余迟疑的空档。自从小麟子四岁生日一过,他就已经很多年没抱过她了。十岁小小的一条,饿了三天肩膀上的胛骨都摸得清了,轻飘飘的像一朵云。吴全有抱着小麟子,想起当年那女婴在自己脖子上撒尿的一幕,一路就总把脸和鼻梁在她小胳膊上蹭着。
出顺贞门,巍峨的玄武门已提前打开了一道缝隙,门口有面生的禁卫把站,那是戚世忠给小麟子留的恩典。至于后来又是谁去找过的戚世忠,就不得而知了。
两个人从门缝里挤出去,外头已经停了一辆不起眼的黑篷马车。天才微微亮,什么都看不太清,说话声音也不敢太大。
吴全有给小麟子塞了壶热奶子,还有一包干粮,然后拍了下她的小肩膀:“拿着吧,路上吃。”
他说着就扭过头不再看她,骨凸的长袍在风中舞得像一根瘦筷子。小麟子叫他“吴爸爸”,他也拗着头不应。
五十多岁的老朱师傅站在一旁,身上背着一大一小两个包袱,看见她就爱怜道:“娃上车吧,累了几天了。”
小麟子不肯上,依旧不甘心地问吴全有:“陆老头儿呢,为什么不是他随我出宫?”
没人吭声应话。
吴全有默了默,做不屑语气:“人老了,贪睡。让他睡着吧,换个人陪你出去也一样。”
小麟子就知道陆老头儿不在了,声音唏唏哽咽起来。回头望了眼高高的玄武门内长长的甬道,然后咬着嫣红的下唇:“我还回来。”
吴全有把脸转向一边不理她,她心里伤心,叫了他几声吴爸爸、麻杆儿爸爸。老朱师傅拖她走了,再晚出不了城了。皇帝要杀的孩子,多艰难留下一条命。
她被扯得胳膊一长条,最后便趴在地上对他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步三回头地上了马车。
……
一场火烧得厉害,等到扑灭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乾西四所被烧得面目全非,清早的时候直殿监派人过来清理。宋玉柔天亮睡醒就叫爹爹陪着进了宫,父子俩由太监领着,站在寒风萧瑟的甬道里。然后便看见两个驼背太监抬着副担架,那担架上头蒙了白布,现出一条十岁少年焦黑的尸体。
清条儿的,宋玉柔认得她,速地把脸埋进爹爹的袍摆里:“她死了。”
从来不哭的“小姐儿”,忽然就扑簌扑簌呛了鼻子。
宋岩用手捂住儿子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那担架吱嘎走远,然后把他抱起来:“残缺的卑贱苦命,早点去了也好……留在这宫里也是过得不堪!”想到那孩子西二长街上爬人裤裆的一幕,隐痛地咬了咬唇,一道梧健的身影便大步往顺贞门里出去。
“吓,你他妈还要不要命了,干活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