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知这世上任何一门手艺,皆有其精髓。她锦秀模仿了皮,陆梨却学着了魂,哪怕此次进宫把从孙皇后那儿学来的许多掩藏了,可味道换着做也依旧是入人心。当下只是陪着笑笑:“倒真是个讨巧的丫头。”
叫来贴身的秦嬷嬷,给陆梨打赏了两片金叶子。
陆梨连忙屈膝搭腕:“奴婢谢皇上、康妃娘娘恩典。”
动作不经意把衣襟带开,隐约露出少女雪白脖颈上的一枚红。那红印得太熟悉,楚昂原本呵呵在笑,一瞬便像有什么珍视的遭了破坏。但看一眼笔管条直端站的楚邹,想他十四岁宁与那小太监生乱也不愿碰宫女,今时肯与这丫头,自己原应感到欣慰才是。顷刻便又恢复了常态,只在心中略余些微怅然。
晓得他们还有政事要谈,锦秀便领着陆梨从旁撤出了正殿。
仙鹤腿珐琅香炉袅袅沉香,穿堂里轻风阴凉,只余下父子二个人相对。气氛有些沉默。皇帝端坐在金龙宝座上,忽问道:“祭奠准备得如何?”
今次的皇后祭奠开支,除却楚邹自垫的四成储蓄,皇帝亦从乾清宫的用度中匀出四成,其余皆为后宫各妃嫔拿月俸所凑。像是为了平宁彼此心中的裂缝,楚昂也不干涉楚邹,只由他在前朝默默布置着,楚邹亦将诸事做到尽善尽美。
闻言忙谦恭道:“回父皇,建极殿前的帷幡已扎稳妥;香案与器皿诸物,儿臣已至神宫监亲自检视数遍;礼仗队照例由锦衣卫当职,其余各监各局一应所需亦都备全待命。”
瞅着他被烈日晒出些微麦色的脸庞,知他近日皆在前朝事必躬亲。楚昂便赞许地点了点头:“唔,这些日子辛苦你。”又问道:“方卜廉那老头,听说近日都在给你塞送朝卷,还见过了杨俭?”
竟是什么也瞒不过,楚邹暗暗攥了下手指:“是,给儿臣送来不少朝局策论,儿臣近日得空都在攻读。前天托人找了趟姐夫,是为调阅那白莲教的根底。癸卯日百子门下听张福一言,知父皇为国政操劳憔悴,儿臣心中愧感万分,愿能为父皇分忧。”
那末了的一句“分忧”,说的是孝顺,其实意指想要得到差事。
长公主楚湘的驸马杨俭,少年起便名满京城,乃是个胸怀谋略之大材,时年业已二十五岁左右了。但他的父亲乃是都察院左督御史,不得使父子二个同得要职,所以楚昂只将他放在吏部任右侍郎一职,主管案卷宗册。楚邹这般找他去调白莲教根底,倒是也确在情理之中。
楚昂默了默,便勾唇道:“那方老头儿一根筋死倔,这些年倒是难得对你忠心耿耿。说起白莲教,近日浙江湖州一带出了件案子,使得白莲教趁机作乱,官府政令畏缩难行,朕亦颇感头疼。我儿看了这许多日,可有得出甚么看法?”
言毕一勾唇,那话里带着些微调侃,气氛到底舒缓下来。
楚邹不禁暗松了口气,他此次托方卜廉找杨俭,原是私下里调用了当年小碧伢一案的。江南织造上多年纷争不断,令朝廷颇为头疼。太监们与地方官员串通一气,欺上瞒下,占用农田,苛捐杂税,油水多有贪污,百姓亦苦不堪言。当年偶得那曹奎胜手中账本,倘若不是遭人暗中破坏,险些一气呵成端了这条线,岂料后来小碧伢却突然走了。彼时楚邹业已自身难保,心中更是对人情绝望,即便杨俭有意去追她踪迹,他业已无心应付。今朝再回过头一想,只怕那件事也是戚世忠从中作梗。
但现下自己根基尚不稳,不便立时与那群阉党唱反调。楚邹在来之前就已打好了腹稿,此刻便措辞答道:“自古民欲作乱,必先布散谣言以示‘天召’,秦末陈胜吴广学狐狸鸣曲,今岁白莲教则挖碑刻文以欺愚民。儿臣看过杨俭送来的案卷,那谣言原是山西乡间穷蛮人所兴,百姓信之,皆因其能医病能解难;百姓兴之,则因对朝廷心有不满而无从得解。”
一句话单刀直入,叫生性寡薄的楚昂不禁蹙眉,只点头沉声:“你继续说。”
唯恐父皇不悦,楚邹连忙甩袖一伏,复继续道:“儿臣认为民生即是国本,民有粮食、身体康健,方可安于本分懒于生乱。鉴于此,朝廷可拨钱款于各州府设立官医铺,给予贫穷者以减免或救济。同时再对各地教头采取重金招安,有道是‘擒贼先擒王,王散则民散’,都是一些愚顽出身,荣华富贵一昏头便轻易化了斗志。反之,若然是强权镇压,则反易激起民间惊恐,使得民心愈发追随。安百姓心,方能平民之内患也。”
寥寥几句,却是把陆梨的厨艺同孙皇后作比了,一席话叫锦秀在旁听得好不酸涩。当年从张贵妃手中接过襁褓的楚鄎起,她便利用着间隙给楚昂做过羹汤,楚昂早前原是不尝的,后来多做了几回,慢慢才尝成了习惯。这么多年了,也从未得过他一句这样褒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