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梨被他这般反应怔然,默了默,连忙把头低下来:“诶……怕不是奴婢说错话了!原瞧着娘娘近日总在炖汤药,那汤里飘着当归黄芪地黄的味道,奴婢记着这些药材搁一块是安胎的,便以为……奴婢也只是随口一说,求殿下勿要责罚!”一边说一边紧张得搭腕施礼。
楚鄎便晓得是自己近日喝的汤了。
朱红宫墙下细风嘤嘤,他咬唇似挣扎了片刻。睇了眼陆梨苍白的脸颊,见她战兢忐忑,最后便沉沉说道:“用不着你吓成这样,那汤是爷喝的,用来补养身子。你初进宫怕是不晓得,在这座皇城里,尤其是内廷,人心都隔着肚皮,墙上都长着耳朵,所有看见的听见的都只能谨记在心里,唯不可张嘴对人说出去。今儿这话爷只当没听见,但你也权当忘记,免得无端招惹来麻烦,让人撕了你的嘴。”
他自己还是个八岁的孩童,却对她谆谆叮咛起宫廷的生存法则,到底是个柔软的心性。
陆梨知他已经把话听进去,紧忙歉然又感慨地应一声:“是。”
跨出启祥门便离着废宫近了,夏日的午后清风幽幽,两面宫墙的砖石底座上爬着青苔,无端生出渗人的阴萋味道。
楚鄎走到了门口便有些犹豫,见那矮破红门在风中发出阴仄的响动,他的脚步便不自觉慢下来。
其实在最初楚邹被关进去的时候,他有曾一个人偷偷跟过来瞧过。那时他五岁,双颊尚是稚子的粉嫩,眼睛却几近瞎了半只。那天的傍晚也本来还有夕阳,没预兆却下起了大雨,他在钟粹宫里写字,忽然便听顺达跌跌撞撞地跑回来,说:“完了完了,四殿下被废了!”
“啪嗒——”终于躲不过这一天。他是惶怕的,惊得笔都抓不稳掉去了地上。急忙光脚跑出二道门槛,躲在苍震门的小夹缝内偷偷往东筒子里瞧。
然后便看见楚邹耷着一件去掉所有修饰的长条子素蓝袍,十五岁的俊美男儿,已经病瘦得不成样子。那褂子在雨中晃荡着,用大黑伞遮着头顶,只看见一个瘦削的下巴,一步步从跟前稳定地走过去。
那一天的宫廷像别样安静,各宫里连说话的声音好似都听不见,一夜无比漫长。第二天他就去那个巷子里看了,咸安宫外阴凄长草,破门在里头上着锁,墙内显得异乎寻常的死寂。
那时候两个把门的太监还没派来,里头只住着楚邹和小顺子。楚鄎站在门前便想,他如果在里头发了疯闹点事,用石头或者板凳砸出什么动静来也好呢,可楚邹在里头静悄悄的,一点儿活气也没有。
他就躲去了春花门里面,坐在那道宫女太监们受刑的台阶下,一个人用力地挤着鼻子和眼睛哭。是不敢哭出声音来的,把脖子和肩膀忍得一嗦一嗦,心里头无边孤惶,恨楚邹又奇怪地可怜他。希望他能高高在上意气风发,可他偏不肯容自己与父皇接受锦秀,偏要做出那么多不可说的乱七八糟晦事。四哥怎么就那么让人不省心。
把眼睛抹得像两颗桃子,晃荡了半天才敢回钟粹宫。那时候的锦秀还未封妃,还没搬进承乾宫里,而父皇在那段时间也似极为痛苦,整夜整夜地和她折腾着动静。锦秀的双颊不抹胭脂都红润,楚鄎怕她会怀孕。
锦秀拉他问他眼睛怎么了?
他撒谎说被蜜蜂咬了。
锦秀怜惜地上下把他一打量,后来便将他小小的身板儿拥进了怀里,仿佛他是她世界里的唯一。她说:“这宫里,鄎儿就是锦秀的全部,现在是,将来也是。锦秀愿为鄎儿与皇上终身为奴为婢,一生别无所求。无论将来发生了什么,鄎儿都莫要害怕,我定一直陪着你。”
言辞未落,眼眶都已湿润,只用下颌温柔地蹭着他的额头。这些年楚鄎便一直念着这个恩。彼时小路子正在边上站着,应该是把话传了,后来父皇就封了她一个康妃。楚鄎默默观察了很长时间,见锦秀真的没有怀孕,那颗幼小孤寂的心才渐渐平复下来。
这会儿一道身板站在门下台阶外,踌躇着不想走进去,就对陆梨道:“你可去给我拿出来?我在这儿等着。”
“好的呀。”陆梨也不强求,想他能够走到这儿已经就很好了。诸事都须循序渐进,她便揩着裙裾自个儿走上台阶。
那糕点晨间被冰镇在左排房下的屋子里,最近为了楚邹深夜看书方便,陆梨便叫沈嬷嬷收拾出了简易的小灶间。
才打开冰柜的盖儿,沈嬷嬷看见了,忙踅过来道:“冰气重,姑娘家这二天小心些,我来吧。”
说着就替陆梨取出来。又好奇打问:“今儿前头可还热闹么?”
表情不自觉地紧张,一双惯是柔仁的眼眸里竟镀上了久违的萋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