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驾!”楚邹便执手扯拽缰绳,双腿在马腹上用力一夹。那天的他发束白玉冠,身着墨蓝缎的银丝缠枝底团领袍,背影笔管条直地端坐在马背上。要是给宫里头的老人瞧见,只怕又要说他像当年入宫继位的裕亲王了,鼻子眉毛眼睛脸庞神情都像。
陆梨轻轻地喘着气,站在宫墙后一目不错地盯着楚邹。楚邹似是心有灵犀,忽而回头扫过来一眼,却看到大槐树下站着的楚鄎,便漠然地咬了咬下唇,头也不回地出了长长的甬道。
楚邹自那个晚上被小九撞破之后,就再也没来找过陆梨。陆梨在他走后的两天,曾有从小僻门里回过咸安宫。人去屋空的春禧殿里,一切都显得静悄悄,弥漫着一股经年陈朴的味道。
屋角的大浴桶子依然搁置着,从雕花的转门绕进去,他的右寝屋里被褥叠得整体的一长条,底下是两颗方枕头,一颗边缘怎似还沾着一丝土尘,上面还有两根女人的头发。
她也不晓得他到底有没有与小翠她们两个动过,莫名的心里便有些泛酸。
去到他的铁力木桌案前坐着,笔墨砚台有条有序地盛放在桌角,上面还铺着一张未尽的水墨画。看久了,好似都能依稀看到当日被他箍在宣纸上,一下一下地用着力。
陆梨抬头看,果然便看到他挂在影壁上的《春美图》,那么安静地悬着,光影下那水流脉路清晰,无声诠释着当日多少爱恋。楚邹没有把这张图带走,应该是决意地了断了吧,到底四维礼义廉耻束缚着人,他可以不顾,可不能不顾小九儿。
后来陆梨就也回去了。
第177章 『柒拾』回说圣眷
锦秀没有赐死成。
在八月十九从马场回来那天傍晚,皇帝让锦秀与楚鄎告别,锦秀拖着残病的身体给楚鄎做了一桌子美食。红木小圆桌上蟹黄烧菇、七彩冻香糕、如意卷、母子鲜虾饺……琳琅满目,全是楚鄎幼年和现在爱吃的。
彼时夕阳下山, 窗眼子里透进来一片静谧的橙黄, 光阴也好似停滞了前行。锦秀眼里像包着水, 含笑融融地对楚鄎说:“人总是拥有了就淡薄, 缺失了才忽然想起回头看。鄎儿可还记得从前, 四岁那年刚从贵妃的景仁宫里搬出来, 皇上说赐予御书房隔壁的钟粹宫入住,可把我两个高兴的。高兴也小心翼翼, 走几步路不敢回头, 生怕背后有谁人眼睛盯着瞧。叫我给做了第一顿只有两个人的晚膳, 把你乐得筷子都卡不紧了,笑起来门牙儿还缺了一颗。这一晃眼都四年过去,如今想起来还历历在目……真叫人陶醉。”
她慢悠悠像沉浸在美好的回忆里, 边爱怜地抚了抚小九安静的脸蛋。那天的锦秀容色特别苍白, 嘴唇也不再似素日红艳,脸上怎么都难掩诀别的凄楚。
因为楚昂担心儿子受不住,楚鄎已经从张福那里听说了事情的原委,晓得此事原当如此行。他木木然地坐着,但眼眶却还是忍不住湿开。
锦秀瞧见他眼眶湿,不禁自责地掏出手帕,她又说:“瞧瞧,看你冒眼泪花子就难受。从前怕你把牙吃坏,不让吃糖也这样,今儿个可是满桌子酸甜咸辣由着你吃够。”忽然她又笑:“嗤,也真是能哭的,你该是不记得了。还在襁褓呢,一哭抱在手上三个时辰就放不下,不让放,手臂都给枕麻木了,就认我呢。我也就是个奴婢出生,能得殿下这样亲近,是几世也修不来的福分。本以为那只小的怀上了,将来还能得脸叫殿下一声九哥哥,对我对它都是莫大的荣耀,日后也能在身边陪陪小九儿,一起读书、写字,不孤单。现下它既是走了,总该我欠着它一条命,也该把债给它去还了……”说着转过头去轻轻咳了咳嗓子,那掂帕子的手抚上才凹下去的少腹,慢慢地揪紧着,揪紧着,撤不开。
楚鄎看在眼里,心与眉头也就跟着揪紧了。他是晓得她有多么辛苦地恋着那块小肉的,那攥着筷子的手便渐渐哆嗦起来。
第二天辰时,内官准时送去白绫鸩酒,但那时的锦秀已经在一刻前悄悄割腕了。大抵是不愿亲自承受皇恩的绝情吧,自己就先给自己去了。承乾宫阖宫宫女奴才抱哭成一团,幸亏发现得及时,没流多少血就给拉了回来。
皇九子楚鄎泼了鸩酒,取了白绫,大深秋的天,身下垫一块请罪用的草席,直挺挺地跪在乾清宫门外。一直从早上跪到傍晚,又从傍晚跪到晚上。那白俊的小圆脸沉静无波,在月光下打着单薄的影子,奴才们从跟前过去不敢扶,让人想起来少年的废太子楚邹。
东华门内的场院里,楚邹已经上马预备动身了。讨梅和小翠打扮花枝招展地坐在车篷里头,每人手里抱着一个大包袱,小榛子过去拉紧门帘,喊一声“走着”便坐在了车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