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邹磨着唇齿冷叱:“勾结阉宦,左右圣躬,杀人害命,欲盖弥彰,江妃做过什么心里清楚,何妨再在小九跟前做戏?只管受箭就是!”
时间紧迫,他也不与她废话,说着便从身旁侍卫手上接过弯弓。
那天晚上的箭是楚邹亲自射出的,可谁也没想到小九会忽然冲过去为锦秀挡箭。楚邹的箭才离弦,便看到他一道条长的身影飞跑去锦秀的对面。也是楚邹自小练就的箭术好,千钧一发之际忙将箭尾迅速一偏,这才没有射中他的后肺,只险险地刺入了他单薄的右肩。
“噗——”沉重的力道带得楚鄎整个儿扑倒去地上,那被花瓶剜破的手心趴着砖面,顿地抹出来一道鲜红血痕。这一幕是连锦秀都想不到的,这个皇帝最珍爱的十岁皇子,他竟然会替自己受死。
她诧了一诧,连忙叫一声“九儿”扑过去抱住。
楚鄎忍着穿骨的痛说:“鸦有反哺之义,羊知跪乳之恩,鄎儿不想康妃死。”无力地往锦秀怀里一倒,那少年的身板便赫然挡在了她前面。楚邹射不出第二箭,冷声命令:“去把九弟给我拉开!”
他的嗓音喑哑而狠绝,原本就紧迫的时间,便因为被小九这一耽搁,而失去了争分夺秒的紧要时机。
皇帝楚昂就是在这当口进来的——领侍卫内大臣宋岩在宫外得知消息,带着三千兵攻入玄武门,进御花园解了皇帝的围困。他们宋家不论皇子与宫妃,只唯一忠于皇帝,手执长剑跪地请罪:“接到太子消息,微臣救驾来迟,吾皇圣安!”
说这一句话,虽给了楚邹一个台阶,但也堪堪挡了楚邹谋反的念想。园子外头把守的都是楚邹的人,因此便不得不把道让开。
楚昂一路隐忍着不说什么,万没想到进后宫却看到这样一幕——十岁的楚鄎左手被剜得鲜血淋漓,右肩上负了箭伤,而楚邹的手上尚拿着弓预备再发。站在他身旁的陆梨,怀里竟然抱着个八个月大的小奶娃。
“皇上——”锦秀看见他来,立时泪目凄楚地唤了一声。
宁将自己困在园中不救,原是处心积虑要谋这个逆。六年了,这个儿子从起初到现在,原来从不曾有过改变。
那天晚上的楚昂,便彷如龙威被触犯,当众抬手煽了楚邹一巴掌。
“啪!”明黄的龙纹袖摆拂面即离,那一巴掌煽得很重,一缕鲜红顿时从楚邹线条分明的嘴角溢出来。
楚昂强抑着愤怒质问:“他是朕的儿子,谁人给你的权利?!”
这话说的,好像楚邹不是他的儿子一样,又可记得昔年如何当着何婉真的面介绍——他是朕最宠爱的第四子。
这是继少年十四之后的又一个巴掌,当着四围宫人奴才的面,这样毫不顾忌。楚邹咬了咬牙,却不予辩驳,只转头看着宫墙道:“皇子不应与宫妃太过依赖耳,母后若在世,也定不愿看到今日一幕。儿臣,自问心无愧!”言罢便率着一众手下跨出承乾宫。
那是父子二个在短暂和睦之后的又一次决裂,离楚邹回宫时隔竟不到短短半年。宫里头的太监们私下都说,这皇帝与太子与小九爷怕不是五行相克,怎的逢与他三位相关的事儿,就没有一件是太平。
一场雪下得厚重,厮杀过后的奉天门场院里死伤数千人,正月十六停朝五天,锦衣卫与直殿监清早就忙着抬走零零种种的尸首。小九失血过多,再因紧张过度而发了高烧,被移到皇帝的乾清宫里调养,康妃锦秀衣不解带地在跟前照拂着,听说两夜没阖眼。
正月十七的清晨又飘起大雪,楚邹怀里抱着八个月的小柚子,跪在养心殿外的露台上请罪。跪了很久,都不见说话。洁白雪花沿着金黄琉璃瓦轻盈洒落,小柚子罩着小斗篷,帽尖儿像一座塔,伸着粉嫩小手去抓雪,忽而冷不丁就打了个寒颤。
“哈啾——”细细的一小点声音,带着婴儿的奶气,打破沉默的寂静。皇帝隔着台阶与栅栏端坐在御案上写字,闻言抬起头,看了看那张与记忆中儿子相似的小脸蛋。光阴飞梭,昔年备受珍宠的小子业已为人父了,可这“父”,却当得叫天下世礼所不容。
楚昂终是启口问:“太子还有什么要对朕说的?”
上元夜老二逼宫,太子提前预知却隐瞒不报,宫人们私下更传楚邹当夜或有意谋反。楚昂虽不明言,可这猜忌却已在父子之间生生拉开裂缝。此刻再想起从前对皇后说的,“唯老四上位可保其余诸子周全”的话,竟不知是对是错。
这九五至尊,小子原年幼懵懂不贪,现今他开始贪了,已是中年不济的楚昂却又忌惮。
楚邹亦不解释,或者那一瞬间的他确然为陆梨母子动过谋反的念头,但既已失却良机,便不再叹惋。
楚邹磨着唇齿冷叱:“勾结阉宦,左右圣躬,杀人害命,欲盖弥彰,江妃做过什么心里清楚,何妨再在小九跟前做戏?只管受箭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