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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肆!”一席话听得楚昂正在写的“隽永”二字一崴,漆黑的墨汁迅速晕开圆圈。

那句‘一个前朝淑女’,分明直戳楚昂的脸面。确然锦秀是该赐死的,可在孙皇后离去后,在楚昂心中最寂寥的那几年,这个一无所求的宫女却给过他诸多慰藉,他不杀她,确因这皇权孤寂而动了恻隐,可这不是老四拿皇后来压自己的理由。

他举目,眺着外面风雪翩飞中跪着的二十岁皇太子。一袭斜襟蓝缘的藏色常袍,衣绣火与华虫,金冠玉簪,英俊而挺拔。这个儿子,早已经不是昔年那个谆谆绕膝的小儿了,他是想不到把他放出去后,能让他在一年多里便这般手段犀利。此刻即使知道戚世忠有些猫腻,但只要还在自己掌控之中便也不会过分处置,到底要留作手边的势力与步步紧逼的东宫制衡。

楚昂便蹙眉冷语:“九儿与你不同,他是你母后用性命所得,朕对他无所求,但得衣食无忧、心愿可成便足以。你屡屡伤他,朕且不计你过失,只要你安守本分,这天下到了时候朕自会交付于你。你性情中原有顽劣,唯怪朕幼年对你太过放纵,让你发展成这恣行乖戾的做派。几番在朝堂为你挡风遮雨,而今朕业已心力憔悴,今朝出了这样的事,你自己看是怎么办?”

他说着,便看了眼正在呀呀自语的小柚子,倦怠地阖起眼帘。

小柚子生下来便被困在后院,还从未在大白天见过这样浩瀚的雪景,眼瞅着漫天无际的飞雪,在紫禁城层峦叠嶂的巍峨殿宇上空洒落,不禁卯着小嘴巴欢喜踢腾。忽而转头看见殿内的皇爷爷,又满目崇拜地愣了愣,张开小手指要进去。

傻小子,父皇既不喜你,你又何必巴巴讨好?

楚邹被他踢腾得晃了晃,便抓着他的拳头轻轻一咬。这样的话他已经听习惯了,从十岁母后去世起,便时常听皇帝口中冒出“他与你不一样”,初时听还有微微暗伤,现今早已麻木。

他就答道:“敬事房案卷记载,隆丰帝最后两年长宿庄贵妃宫中,几无临幸谁人,更传其最后一年已没有能力。羽林卫指挥使李魁英或道,当年宫中多有女子与禁卫私通。既然正史无有记载,那陆梨的身世便只归野史传说,到底是谁人之女无从考证。父皇既能容一个证据确凿的前朝殉葬淑女,又如何不容儿臣的亲生骨肉?所谓‘家国天下’,堂堂男儿若连家都难堪,又何堪天下?此子,儿臣必要留下抚养。”

“砰!”

话音未落,蓦地肩头上却被利物一砸,又咕噜噜滚去了地上。他低头一瞥,乃是一方墨玉石刻的汉代砚台。钝痛使得他磨了磨唇齿,便蹙着两道剑眉不再言语。

一席话把父子之间最讳莫如深的一层都生生挑开,四周忽然寂静了半晌。少顷皇帝便沉重地咳嗽起来:“混账……大奕皇廷宫闱森严,列祖列宗在天上看着,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自从去岁皇帝一场大病起,今岁入冬就咳得厉害。老太监张福连忙长唤一声:“殿下……”意思是叫楚邹暂时不要开口。

张福耷着老迈的身躯劝道:“殿下要堵的不是皇上的口,而是朝臣们的口舌。今日殿下把孩子交给皇上送走,大后儿前庭早朝,风言风语的朝臣也捕不到什么实情,一桩事儿就算过去了。可这孩子若然留下,陆梨与高丽世子的婚事办不成,皇上对几个王府王爷也没得交代,这不就乱套了。”

皇帝不说话,只是沉着一张脸瞪住楚邹。

雪花飞舞,小柚子的睫毛颤了颤,忽然就转过身环住了爹爹的脖子。那奶香的小手拂过楚邹英俊的脸庞,跪久了指头都发凉了。

楚邹便抱着儿子站起来:“这皇城里的人情儿臣算参透了,父皇既不认这小孙子,儿臣宁自请废黜太子之位。父皇爱重九弟,便由九弟俯首帖耳吧。只是他日若事实呈现出来并非如此,望父皇莫因今日决策而后悔!”

说罢便微躬一礼,转身拂袍走下台阶。那背影笔挺清健,抱着小儿风萧萧兮远去。

废太子……

二十年日理万机,昃食宵衣,勤于朝政,如今中年已见精力不济,正是需要一个人分担的时候,他却轻飘飘一句废太子。

楚邹只答道:“父皇久居高位,不知宫内外有话,‘康妃康妃,不死奸妃,九子绕膝,五丈横行’。父皇曾在儿臣幼时教导,不当与宫女太监交往过甚,可今时一个前朝淑女却借由九弟之名干扰圣躬,父皇既不忍杀她,便由儿臣代劳,九弟若怪罪下来,这恶人由儿臣一人担当。伤九弟是儿臣之过,可这并非儿臣本意。唯请父皇允九弟出宫建府,不得让一个宫女继续把他养成妇人之仁,他日难堪大任,又如何对得起母后临终所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