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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秋令时节,天高而云远。清晨的阳光还未晕开金黄,花厝里弄桂花飘香,一道巷子悠悠长长,独自在青石巷道上走,只听见风把裙裾吹得西索索的轻响。

路过梅家大院门口,那漆红大门半开,里头静悄悄的,有家仆扫水的淅沥声儿透过门缝传来。自从梅老太爷和大老爷把爱热闹的南洋姨奶奶带走,连常年枯坐在天井下的大少爷也不见了影子,如今整个大院就只余了二房一家独大,宅子更冷清了。

秀荷从阶前走过,见门房在倒茶,便笑着叫一声:“叔。”

那一袭斜襟缠枝花底褂儿,搭着绯色的褶子长裙,不缠足的脚儿走得急了胯盘就摇,那轻盈盈,窈窕窕,只看得门房愣了一怔:“哟,秀荷姑娘回来了。”

招呼完了又恍惚,如今已不是姑娘是媳妇了。

老太太正在门内比对绣样,这批次的绣品是要送进宫去给娘娘们的,然而把近日赶出来的花样拿起来看,怎么总觉得比先前送给老太妃贺寿的那一副差了点儿甚么。

老太太指着手里的问婆子:“你看看这两幅差在哪里?”

婆子哪里懂,皱着眉头贴在眼睛上:“……看起来都差不多,一样一样儿的。”

绣品也如画、如墨,看着画的写的都是一样的形态,然而那内里的魂与魄,却因着各人的修为各个相异。

老太太不满意,又愠怒地叫绣坊的管事过来看:“你说。”

管事的是北面人,眯着眼睛把正反两面看了好一会儿,方才讶然道:“嘶……倒不晓得谁人把京绣与南绣糅合得这般精巧。上次老太太叫送进宫中的那一副,后来两个媳妇告了假,就只剩下晚春、秀荷还有美娟在弄。老太太手里的绣样是美娟的,我这张是上一回老太妃余出的边角,既然不是美娟,那便只能是秀荷或晚春无异。”

“哼,晚春那丫头好吃懒做,怕不是上一回那张绣品,七成都是秀荷完工的。”老太太吧嗒着烟斗暗思量,绣房里的师傅向来对新进的绣女严苛,几时不晓得秀荷竟学会了那遥遥京中的手艺,便蹙眉问道:“她母亲不过一个三教九流的戏子,倒也懂得教她这些。”

那管事的早前在京中呆过,不由顺口应道:“老太太那您是不晓得,早先京中顶顶有名的青衣红角燕笙,那就是琴棋书画女红样样精通的。听坊间传说,还是人王爷家的私生女,老王妃不肯认,那婢子一头把自己撞死,七岁大的遗女被卖去了梨园,十六七岁唱红了,后来忽然又不晓得去到哪里,多少年没有风声了。”

管事的爱看戏,一说起来就没玩没了,老太太嫌烦,不耐打断道:“肯嫁给一个穷酿酒师傅的,总不会是那当红的角儿。”因见门外晃过去一道绮丽清影,便对门房喊话:“老张,刚过去的是哪家媳妇?”

门房连忙颠着腿儿跑进来:“回老太太,是、是秀荷姑娘……新过门的庚家三奶奶。”

老太太叹气:“还真是成了……宁可当那只狼崽儿的女人,也不肯做我们梅家的大少奶奶,这丫头也是一根拧骨。”

吩咐婆子把秀荷叫过来说话。

第035章 空也惦念

晨间晓风微拂,沿着黑瓦屋檐下走路,扑鼻都是院角飘来的桂花清香。婆子在前头引,秀荷搭着腕儿尾随其后。那杉木窄廊圈圈绕绕,不时有起早洗漱的咳嗽声透过昏暗的雕花镂窗传来,还有哪个姨娘睡懒觉不起的氤氲昏咛,半死半活的。

二层楼廊上一张轮椅铺了灰,空落落地杵在正中央。有阴影透过天井打照在椅背,灰蒙蒙的一簇,不小心倒让人误会正有谁人枯坐在上面。

秀荷抬头望见,脚步不由顿了一顿。从前从楼下走过,总能看到汉生驮着大少爷僵直的身子,从木梯下背到天井,又从天井下背到阁楼。汉生比大少爷还小两岁,却把大少爷从十岁一直背到了十九岁。

梅孝廷倚着木栏杆对自己摇扇,学那戏词儿里的唱腔:“娘子~~光阴易过催人老,莫辜负为夫青春美少年~~”

彼时梅孝奕总在一旁默默地听,忽而过了许多年,却一声不吭地叫汉生替他与自己拜了堂。阴鬼一般,既谋害庚武的性命,却又在罗汉塔下保全自己的清白,猜不透那晦暗心思。

秀荷紧了紧帕子,叫自己心思回还。那些旧日的回忆已然似是而非,其实后来想想,她也并不多恨他们,没缘分在一起就把从前的都藏了,以后大家各自为好,谁也不冒犯谁,他们过得好她也乐意看见。

走快几步,跨过茶褐的松木老门槛,还是上回后院厅堂的那个小里间。老太太大清早就叼着水烟斗吸,吸得狠了,烟筒里发出“咕咕”的水声。好在里头装的是甘草薄荷,可以一并清热解毒。

正是秋令时节,天高而云远。清晨的阳光还未晕开金黄,花厝里弄桂花飘香,一道巷子悠悠长长,独自在青石巷道上走,只听见风把裙裾吹得西索索的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