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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也是奇怪,恍然遇见时难以置信,十多年的愧责与牵挂仿佛都在她身上寻见破口,稍一靠近都怕把她惊扰。心说只要远远旁观便得满足,后来回去京城,再看善珠疼爱祈文,看祈文养尊处优,那自责却愈甚,愧疚把她母女遗落在民间吃了恁多苦头。几经纠结难休,忍不住寻个借口下江南看她,这一看,看见她竟怀了骨肉,那血脉相承便再难割舍得下。开始不想在人前隐瞒,开始想要得那膝下之欢,想光明正大地把她三口接来京中照拂。

铎乾温和笑道:“昨日在宫中不曾见你,听说下午便急着要走了?本王在银雀街相中个铺面,附近胡同里正好有座二进的宅院租售,你们小两口住着甚为合适。此刻得空,你随我过去看看,若是满意,我便着人把它定下来。”

庚武抬头看着铎乾星辉般的眸光,方明白铎乾的心意,原来是想叫秀荷与自己今后移至京城生活。但庚武在家乡尚有母亲,还有祖辈的基业与累积的名望,暂时走开不得。况皇城根下官场应酬繁复,秀荷一定不会比在福城舒心,他亦不想被他人左右人生。

默了一默,便委婉措辞道:“谢义父美意。只早上刚收到家中来信,秀荷即日便要生产,在京中开分店一事只怕要推至数月之后,义父的心意晚辈这厢心领了。”

晨间凉风习习,把他的袍裾吹得向后轻扬,那清梧身躯立在马车之外,是恭敬的,亦是不可回旋的。

铎乾凝着庚武微抿的薄唇,晓得这青年骨子里藏着桀骜,不愿意被自己安排,他其实是欣赏这样风骨的,总比那趋炎附势的好,便也没有逼迫。

但终究还是祈盼,容色稍掩失落,笑问道:“哦,时间竟过得这样快么,年前才看到她怀上,忽而这就要生了。信上都说了些什么?”

庚武嘴角噙一抹宠溺:“眼下已八个月余,吃得多,又贪睡,身子可重,大夫说日子就在最近。信上威胁要是再不启程回去,她就不肯给我生狼崽了。”

哦呀,闹起性子来竟也甚是娇蛮。铎乾一目不错地看着庚武,晓得这小子必是把自己丫头宠惯极了的。女人但肯对一个男人肆无忌惮撒娇,皆因着这个男人让她真正觉得安心可靠。

他便又想起自己,想起离开戏台后那个女人对自己的日渐体贴和依附,原来都是因着不安心——她给他量体裁衣、更衣脱鞋伺候梳洗,却独独忘记了像开始时对他的孤傲与撒娇,以至于他后来竟隐隐怕与她相对。

原来错的都是他,不是她变化无趣,是他给她筑起的依靠太单薄。

“王爷……”老桐见主子又神游象外,不由低声轻唤。

“哦。”铎乾蓦地恍回心神。因为听说太后娘娘对小两口印象甚好,还命庚武满百日后把媳妇带来京城,便劝自己暂时忍耐。叹一口气,复又笑道:“如此我便不再多留你,你随我走一趟,下午就出发吧。那丫头随了她娘,旦一爱上便爱得死心塌地,你要记得多让着她,不要于她之外再生旁枝。”

必然是方才一幕叫两位大人误会,庚武应了声是,并不再做多余解释。

几人上了马车。

此刻正是早市开启,京中大街上人影阑珊,经过一家戏园子门口,门前牌匾上书“瑞安”二字。微风把车窗帘轻拂,听见里头铿铿锵锵喧嚣热闹。铁打的戏台流水的花旦,荒了十多年的场子又捧出新角儿,如今谁人还记得昔日旧人颜?

铎乾马步坐姿,眸中略过几许寂寥。人在一定的年纪,并不知道拥有和离开意味着什么,都须得等到许多年后,方才能明白当日那一抬头与遇见、那一转身与别离的分量到底有多重。

老桐指着戏苑的匾额道:“丫头的娘从前就在里头唱戏,风光比如今盛多了。自她走后戏园子便荒废,近二年忽然来了个‘小柳春’,这才又红火起来。我们王爷倒是有一十多年没再进过戏院。”

庚武至京城数日,只听说端王爷与王妃是夫妻典范,但见铎乾此刻表情,又觉得甚是落寞。不知他心中到底把两个女人如何摆放。

顺着老桐方向看去,看到那戏子被众星捧月一般上了马车,十六七岁年纪,螓首蛾眉、皓齿红唇,怎生得竟有几分与秀荷、与子青相似。便微一愣怔道:“不去也好,免得扰乱了心绪。”

正说着,忽而到得一处幽静的胡同。路有三步宽,砖石上爬满青苔,却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应是不多人居住,走进去里头清幽幽,有岁月弥久的寂寥味道拂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