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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老大夫说:“那皇城里的恩怨计较总是身不得已,若干年前我欠了他一个人情,如今他叫我还,我确不得不还。我知道你要来找我,但方子我不能给你,我也想留一口残气安度晚年。药方是从今岁五月开始改的,拖了一个月,六月底人就去了。但你爹的病若非叫我医治,本来也只能拖到那个时间。说来我也没有害他,就当做我没给他治过病罢。”

那字骨深劲潦草,是曾老大夫的亲书,也不知道纸上涂了甚么,在空气中暴露了片刻,忽而就燃成了灰烬。连一点证据都不想给人留下。

……五月才改的方子,意即那之前的药方是对的,后来才变了性质。秀荷想起红姨对自己说过的话,红姨说,铎乾走之前曾经去找过老关福,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当时红姨站在堂壁外,只听到关福拖沓着嗓音央求道:“总归是我把她一点一点亲手带大,看着她从一团小肉长成个小丫头,牵着我的手颤巍巍走步,忽而开口叫一声……爹,转眼又被她哥哥背上了花轿。这一声爹,一叫就叫了十七年,你这样忽然把她带走,我心里怎样都过不去哇,半颗心都空了。实在要走,你也等她把孩子生下来,好歹叫我看一眼外孙女再走……”

红姨说过铎乾是个睚眦必报的狠角色,她见了铎乾总是恨不得把七岁的二蛋藏起来,免得将来叫他拿捏住软肋。往日秀荷总认为红姨这女人说话爱夸张,此刻却对她深表体会。

看一眼外孙女再走……所以曾老大夫便在自己分娩之后改了方子,一个月之内叫阿爹归了西么?算得真是精准呐,多了不起的医术,多么周密又完美的算盘。

这一趟京城之行,一半是太后的宣召,一半却是不得不去。秀荷倒是要看看,那人的心到底是有多么的狠,抛弃了怀胎数月的女人、另娶了新欢,他还美其名曰:“哦,她唱的戏好极了,但她从前并不爱理我”,最后还把好心照顾了子青十多年的男人害死了。他凭什么,他真是做得出来。

“迂——”马夫扯紧缰绳,在酒楼门前停下。

庚武用手指在秀荷眼前划了划,勾着嘴角看她:“在想什么?到地儿了。是要在外头先吃点儿东西,还是直接回宅子休息?”

秀荷蓦然从回忆中敛回心绪,手心里软糯糯的,是小花卷在勾自己呐。姐弟仨个都是古灵精,尤是花卷更为内秀而敏感,见娘亲发呆,想把娘亲唤回来。

“喀~~”甜宝和豆豆从没见过这样热闹,听外面又是敲锣打鼓又是唱曲吆喝,两个好不兴奋,蠕着小短腿儿,咿咿呀呀话儿说不完。屁股底下尿得一团湿,尿布都不够轮着换。

秀荷没把那桩事儿告诉庚武,她想,这笔账只是她与子青之间的事。便反勾住花卷的小胖手,嗔庚武道:“哪里有想什么,在看新鲜罢了。叫你少逗着点儿吧,不听,瞧,一个个不肯睡,频频尿裤子。不如还是先回去,仔细又在外头着了凉。”

大张近日被庚武派在京城找铺面,早已事先把宅寓安置好,拐个弯儿就到。

马车在漆红大门前停下,听车夫在外头嚷嚷:“亭侯街孟谦胡同,爷,到地儿了!”刘伯和刘培留在南边守家,这是新雇用来的,一口的京腔味儿。

“好。”庚武撩开袍摆跃下马车,又挑起车帘扶秀荷下来。秀荷手上抱着小甜宝,阿檀和奶娘提着小篮子尾随而下。

自仁德药铺之惊后,秀荷原想把奶娘辞退,但姐弟三个喜欢,毕竟又是刚来,不晓得那梅家人的底细,最后便还是留着。如今和阿檀两个小心仔细,倒是比从前尽职多了。

“哟,说曹操曹操就到!”门前老树下传来熟悉的朗朗笑谈。

几人抬头看,便看到老桐和铎乾站在门边,老桐目光和蔼带笑,还是和之前一样,瘦长瘦长的一条。铎乾着一袭墨黑常服负手而立,面目依旧是俊朗,却略微有些苍白和消瘦。

庚武连忙上前打了一拱:“见过王……义父,见过老桐伯!”

铎乾摆手而笑:“免礼,家里该来的都来了?”

他说着目光便往秀荷那边看,看到秀荷着一袭海棠花色褂子,领口与袖边镶着洁白兔毛,梳一拢圆髻浅插银簪,脸儿丰润,下巴清丽。生过孩子的她眉眼之间越发像她的娘亲,却比她的娘亲更有烟火气息;手上抱个粉嘟嘟的胖丫头,小小的一团儿,母女两个娇得叫人眼前明亮。他的目中便镀上暖意,俊朗面庞上晕开笑颜。

秀荷轻抬眼眉,看到铎乾温和的眸光,她看出他眼里的欣喜,又或者还有一丝惴惴的祈盼。

他惴惴什么。

秀荷便敛下心思,抱着小甜宝叫了声:“义父。”

曾老大夫说:“那皇城里的恩怨计较总是身不得已,若干年前我欠了他一个人情,如今他叫我还,我确不得不还。我知道你要来找我,但方子我不能给你,我也想留一口残气安度晚年。药方是从今岁五月开始改的,拖了一个月,六月底人就去了。但你爹的病若非叫我医治,本来也只能拖到那个时间。说来我也没有害他,就当做我没给他治过病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