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儿女的有几个还能明白尊亲们的苦处?”说着,他又白干粮袋里摸出另—个夹肉烧饼来。
咽了口唾沫,赵可诗羡慕地道:“敖英雄,你真好胃口。这业已是第五套夹肉烧饼了……”敖楚戈笑道:“我倒没算得这么清楚,只知道吃饱算数,如今,也才不过只是个六成……”“能吃也是福气,像我,想这么吃也吃不下……”本嚼着烧饼,敖楚戈边道:“你和我可大不相同,赵老板,你是家财万贯,有产有业又有人侍候,一呼百喏,争相奉承,我呢?睡下一身,起来一根,孤家寡人—个、天幸没病没痛,已是阿弥陀佛烧了高香,吃得睡得,骨架硬朗,就是唯一的指望,也是唯一的乐趣,像你,有个不适不爽还有人照顾,换成我,可又到那里喊天去?”望着敖楚戈嘴嚼的动作,以及两颚上下交合的肌肉牵扯,赵可诗无限向往地道:“敖英雄,你这讨身底子可真够壮实!”
哈哈一笑,敖楚戈道:“回赵老板的话,我就是全靠这付身底才能挣口饭吃哪……”赵可诗搓着手,道:“敖英雄的本事大着,和一般只待着几斤粗笨力气的莽夫,可是大不相同……”敖楚戈也叹了口气:“都是靠劳力生活;相差有限。”
那边,坐在树桩子上的贾掌柜也酸了过来,一开口就是奉承:“敖英雄,舍东主骨肉连心,业已坐立不安了,连老朽我一样也是强自镇定,总觉得神不定,气不宁,恍恍忽忽的,不似英雄你,那等的雍容稳重法儿,两相一比,我们委实惭愧……”敖楚戈淡淡地道:“没什么,这只是个经验的多少而已,练到眼下的这份火候,可也是担了若干惊,受了若干怕,水里去,火里来硬将胆气磨出来的!”
摇摇头,贾掌柜道:“英雄说得好,可是这也得看是怎么块料,就以我来说吧,根本不是上供的果子,任怎么也拿不上台盘,硬要我去磨出胆量,怕早就连老命也磨掉了!”
敖楚戈笑道:“掌柜的你不知道,人这玩意天生就犯贱,只怕不逼到那节骨眼,一旦逼得非在某一类环境里挣扎,否则便不能生活下去的时候,再不适应,也会慢慢适应了;有些走江湖耍马戏的班子里,养着一种叫做‘坛童’的畸形孩子,这种‘坛童’矮胖如坛,四肢幼细,颈窄头大,看上去就和一只酒坛子相仿佛;那种制造‘坛童’的方法,是将买来或拐来的幼儿养进坛子,整日喂以饮食,却不准离瓦坛,久而久之,幼儿的骨骼肌肉,便随着坛子的形状生长定型了,掌柜的,人会长成大坛状的怪异体形,照说是不可能的,但事实上却做到了,畸形的孩子本心并不想长成那个样子,只因为他处在那种非生成那等形态不可的环境里,他便不能不生成那种形态,当然,这是很残酷暴虐的,比喻侧身江湖中的人们,也是由于残酷及暴虐逼使他们成为适应的形态,除非他不想活下去了……”贾掌柜沙沙地一笑,道:“我也听说过这种事情,可尚未曾伸引到这些道理上去,经英雄你这一指点,可不是?入的处境往往就是这么个悲惨法儿……”敖楚戈道:“想穿看透了,也就淡得不如一口清水啦……”赵可诗喃喃地道:“唉,这人间世上原本可以和和泰泰的,全叫人自己给弄得乌烟瘴气,诡异复杂了……”点点头,贾掌柜道:“可不是。”
敖楚戈把咬了两口的夹肉烧饼顺手抛了,懒洋洋地道:“不提起这些事,心里还不烦,一提起来,不知怎的也就觉得沉甸甸,灰黝黝的了……甬再扯啦,二位可要暂且吨上一会?”赵可诗道:“我那还有心情合眼?”贾掌柜堆着笑道:“英雄约摸是乏了,请自个歇了吧,我这里且陪着舍东主挨时辰——”敖楚戈眉毛扬了扬,也不再多说什么,两臂作枕、斜躺向地上,就这样仰天酣睡起来。
赵可诗嘴巴蠕动了几次,呆滞地摇摇头,与贸掌柜面面相视,互相作了一个比哭还要难看的苦笑。
就这样,他们一直等待下去,这两位是愁肠百结,咳声叹气,加上说不尽的惶恐惊栗,那一位正是天下太平,高“枕”无忧,睡得可香可甜,对比强烈,但却有着滑稽突梯的味道。
于是,天色慢慢暗了下来,接近黄昏了……赵可诗焦急地连连向贾掌柜使着眼色,朝敖楚戈那边奴嘴,意思是时辰到了,要贾掌柜去把敖楚戈请起来。
贾掌柜犹豫着,满脸的疑难之色,说实话,像这么一号有若老祖宗似的江湖人物,又在求帮于他,对方的脾气更捉摸不定,确然是招惹不起……急了,赵可诗一双猪泡眼不禁瞪了起来;比牛蛋子还大!
吃人家的饭,就得听人家的使唤,贾掌柜的不敢再迟疑,他只好万分无奈地点点头,拖着重迂万斤的脚步磨磨蹭蹭挨向敖楚戈那边。
就在他隔着敖楚戈还有五、六步远的当口,眼看着睡得如此沉酣的敖楚戈突然坐了起来,贾掌柜的正自吃了一惊,尚不待解释,敖楚戈已低“嘘”一声,冷静又平淡地道:“他们来了!”
贾掌柜还没听清,呐呐地道:“天色晏了,英雄。躺在郊野泥地上容易受风寒,我正在想请你起身活动一下——”敖楚戈稍稍提高了嗓门:“我说,他们来了。”
猛的打了个哆嗦,贾掌柜神色大变:“什么?他……他们来了?”那边的赵可诗闻言之下,也不禁抑止不住,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一面抖,一面仓惶四顾,两条腿踉跄不稳的移向了敖楚戈这边。
敖楚戈目光沉凝,注视向庙前那条黄泥小径上;小径两侧的竹林子簌簌地随风摇幌,影绰声幽,越发令人疑神疑鬼。惊惶不可自己了。
贾掌柜面色清白,眼珠乱转,结结巴巴地道:“在……在哪里?英雄?在……在哪里?有多少人?”挤在一边的赵可诗更是一个冷颤接着一个冷颤:“天……天爷,好像……来了不少了……竹林子里,我就看见很多入影在幌,看,又是一条影子窜了过去了……似乎是还听到那样张狂的笑声……”敖楚戈冷冷地道:“不要瞎扯,竹林子里根本没有人,体是心里紧张,神晕眼花,被幻觉惑住了。”
脖子上一根老筋跳了跳,贾掌柜揣揣地道:“但人呢?英雄不是说他们已来了么?”形态萧索而酷厉,敖楚戈烦耳聆听,一双眼睛半开半合;惊悚的回顾,赵可诗上下牙床交颤不停,克克作响:“他们……怎的还不现身呢?是不是有什么其他……意图?”蓦的,敖楚戈叹了口气,表情沉重:“事情有些不大对,二位,请随我一起到银车那边去再说。”
贾掌柜心惊胆裂地道:“不大对?什么事情不大对?英雄,可吓死人了……”赵可诗也几乎喘不过气似地道:“我们……全照他们信上所说的话一一做了……他们怎能不守信用?而且盗亦有道……江湖上,不是也有江湖上的规矩么?”双手各挽着—位,敖楚戈大步走向三辆车之前,迈步中,他低沉地道:“你们不要慌张,一切全听我的交待行事,天塌下来。我先使头顶着——目前别再提‘江湖规矩”了,江湖上的朋友们,有很多是不知道这四个字怎么写法的。”
银车前面,三个车夫早已满脸恐惧蹲到车辆旁边,三张面孔全在泛灰,但是。却没有—个人吭声一—道上的行规他们明白,受雇于车主夫役,不管车船力脚,只要在发生情况的时候不问不闻,保持缄默,车役守口如瓶,便大多不会遭到池鱼之殃。
扶着两位已软了骨头的“东家”坐到车踏板上,敖楚戈将自家的钢棒子撑在身前,双手交叠棒端,一言不发。
非常突兀,也非常诡异的,庙前竹林中间那条黄泥窄径上,也不知什么时候,从那里冒出十几条白色身影,像是飘在空气中,飘在沉沉的暮色中一样往这边移近,毫无声息,毫无征兆,只是猛然里,他们业已出现在眼前了!
不但如此,土地庙背后的山坡林子里,也开始冉冉浮动着白色的影子,看那恍恍悠悠的一大片,怕没有几十条之多!
是了,这却是敖楚戈刚才的意思——事情有些不大对!
一般的绑匪,在点收赎金,交换肉票的时候,大多只是几个人出面而已,但来的人多少不关紧要,却全是隐伏着的,为的是越少叫苦主认出模样来越好,此外,也伯吓着了对方,不似眼前,居然突冗出现了这么多人,况且,来势不善,竟是采取包围的姿态!
敖楚戈有些纳罕,有些迷惑,他搞不清那伙人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但他负有谈判于旋的担子,此等阵仗,就和冲着他来的是一样!很快的,那些宛若鬼魅般的白衣人由几个不同的方向涌出来后,在不觉间业已凝成了一个圈子,—个不规则的,但却四面八方把持得死死的圈子:不是坐在车踏板上,几乎是瘫在车踏板上的赵可诗,双手紧抱着后车杠,哆嗦得不能成声地道:“这……这是要干什么?敖英雄……他……他们想怎么对付我们?”贾掌柜的干瘪嘴巴也扁裂着,齿缝里直往后吸气:“英……雄……看这光景……不会……出岔子吧?”敖楚戈低沉地道:“你们不要说话,让我来应付!”
夜色已经笼罩下来,傍黑的时分,不像深宵那样黑暗一片,在摧沉的暮霭中,尚浮动着一抹淡淡的灰白,于是,山林旷野间,便似漾着一层蒙蒙的雾气了。
在片刻的僵窒之后。
围立四周的白衣人中间,突然有一人挺身站出几步,在朦胧幽暗的光影里,只见那是一个瘦长的身形,面孔的轮廓似是属于清瘤一类;他面对着敖楚戈,声音坚冷得像玄冰:“敖楚戈,你果然来了。”
做儿女的有几个还能明白尊亲们的苦处?”说着,他又白干粮袋里摸出另—个夹肉烧饼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