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府。
骑兵六百里加急带来江南御史奏报,叩开城门,跳下骏马,抓住传话人的胳膊急速说道:“江西漕司使赵白鱼彻查东南官场,于洪州衙门边审边查,刀斩东南官吏三百二十五人!使东南官场血流漂杵,而积怨满山川,嚎哭动天地,一时人人自危,道路以目。官字两个口,偏有苦不敢言。”
传话人心中惊骇,急忙至御前奏禀此报。
手一抖,鲜红黏稠的朱砂滴落奏折,向来八风不动、镇定从容的元狩帝猛地抬头,面露愕然,失声道:“谁刀斩三百官——”
赵白鱼?
他真把江南搅翻了天?
不,他不是搅翻而是捅破了、屠尽了东南四省官场!
“诏回来……”
声音很小,传话的人没听到,倒是旁边的大太监听清了,可他也被刚才的消息震得头晕眼花,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便听到元狩帝逐渐提高音量:“把他……把赵白鱼给朕诏回京都——传朕急诏,速诏赵白鱼归京,不得贻误!若有人敢拦,格杀勿论!”
入宫拜见太后,顺道来找元狩帝下棋聊天的康王差点撞到传话官,后者立刻请罪。
“大内禁地,你怎么形色匆匆?是西北来的急报?”
“回禀王爷,是江南御史参奏江西漕司使赵白鱼的折子。”
“江南御史吃饱了撑的参什么赵白鱼?”康王条件反射先骂这些整日没事给别人穿小鞋的御史谏官,随后询问:“难道粮商罢市还没解决?”
传话官有些为难,寻思了会儿还是实话实说:“王爷有所不知,那赵白鱼在无权无诏的情况下,斩了东南官场三百官!”
“胡说什么?”康王骤然变脸:“你耳朵没听错?嘴巴没传错话?要是错了一个字害赵白鱼被构陷,当心你的脑袋!”
传话官急忙解释:“此等大事,卑职吃了熊心豹子胆也不敢传错话啊。”左右环顾,见无人注意便凑上前耳语:“其实江南御史的参奏晚了些,前两日京都府酒楼便有打江南来的客商受店家雇佣,暂时充当说书先生,说那赵大人为民请命,怒斩三百恶官的事。府里老少都爱听这出,那楼里楼外都是人,连门口都被乞丐霸占,怎么赶也赶不走。”
“前两日发生这事,你怎么不说?”
“卑职不是以为是编造出来的传奇吗?实在是刀斩三百官……太离奇,别说卑职,当时酒楼里有一半的书生都觉得不可能,那赵大人既不是钦差,也不是大狱,又不是奉旨查江南官场,哪来的权力不上表刑部和陛下便敢私刑处决?真斩了……他是想造反吗?”
康王惊疑不定,又问陛下什么反应。
传话官:“八百里加急。”悄悄打量康王的表情,再三犹豫说道:“王爷,卑职还有要务在身,您看……”
康王挥挥手,传话官当即快步离开,独留他一人在原地思索片刻,猛然惊醒般地捶着掌心,“糟了!闯大祸了!”便如热锅上的蚂蚁急得赶紧调头出宫,将这消息送去西北,左右寻思,还是觉得不稳妥,便连夜登门拜访陈府。
陈师道披上外衣,阴沉着脸色出来对他这拿不出手的学生说:“你最好有要紧事。”
康王连畏惧恩师的条件反射都忘却了,三言两语说出赵白鱼刀斩三百官的事:“官场本就是个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是非场,且不说这三百官和朝堂内外多少人有多少牵丝攀藤的关系,就说他没有先斩后奏的特权,也没有陛下的口谕,怎么能杀三百官?里头居然还有四个二品大员!”
陈师道惊骇失语,好半晌没搭理康王。
康王也沉浸在急躁的情绪里,没留意老师的态度,兀自喋喋不休:“怪我,都怪我,我当初为什么夸大圣旨里的便宜行事?为什么要说先斩后奏、皇权特许?”
砰!
陈师道猛地拍桌,怒瞪康王:“你和五郎说先斩后奏?”
“我……”康王吞咽口水,忍不住后退,难掩愧色:“我当时心有愧疚,怕他因为手里无权无势的,到别人地盘被人欺负了也不敢还手,便夸大了些许——可陛下委任五郎江西漕使本意就是让他查两江,如果遇到负隅顽抗者,大可先斩后奏,自有我这做舅舅的替他在后头兜底……可我实在没想到他不仅把东南四省的二品大员杀一半,还敢连斩三百官,就是钦差也不能这么干啊。”
陈师道瞪了眼康王,倒没斥责他夸大其词,他心知肚明赵白鱼刀斩三百官不是因为康王三两句夸大其词的话。
“五郎不是初出茅庐的小官新吏,他分得清你那话几分真几分假,官场的事他一向拿捏得当,进退有度,该妥协该让步的地方也忍得下去,极具分寸!他明明清楚斩杀大半个江南官场的后果!他这是要做什么?他是要送死!他是心存死志啊!”
陈师道愣怔着,苍老的脸上头一次失去矍铄光彩,充满茫然:“我了解五郎的,我几乎是看着他长大的,从他八.九岁开始便是我教养长大的,我了解他,他为人温和,最不喜欢以杀止恶,他还厌恶不公,爱民如子,断案如神,清廉如水聪慧异常,我糊涂的时候便猜想他应该是来人间渡劫的天人……”
“淮南大案的时候,他厌恶贪官污吏,却也愿意为一些犯了错但罪不至死的官吏出谋划策,那时候他救了三百官,怎么这次却杀了三百官?两江官吏到底干了什么才逼得五郎刀斩三百官?”陈师道满心不解,喃喃说道:“五郎他是……他分明是菩萨心肠啊。”
康王嗫嚅嘴唇,不知为何突然鼻酸,大约是一向宽和睿智还刁钻的老师此时失却了平时运筹帷幄的从容,真正像个饱经风霜的七旬老人那般苍老无助。
“想办法,赶紧想办法。”
陈师道到底不是寻常老人,情绪很快把控住,进入平时状态。
“刀斩三百官最根本最核心的问题便是僭越,是未奏表陛下、未经朱批的越权,朝中必然有惊怒于五郎雷霆手段者、有和两江利益纠葛者,也有和被斩杀的三百官关系匪浅之人,便是山黔、胡和宜之流,能坐到二品大员的位子,不说门生故吏遍天下,但是一人一脚绊子也能坑死五郎。他们一定会联起手来,参五郎目无法纪、越俎代庖,挑衅皇权国法。”
帝王绝不能容忍权威被挑衅,如果元狩帝存有私心,偏袒赵白鱼,则会被诟病有损天威国法,如不及时止损,日后难免有人效仿先斩后奏以达到铲除异己的目的。
“去请高同知、杜度支……算了,还是老夫亲自登门拜访才够诚心。”
康王:“我陪您一块去。”
陈师道没反对,只同他说道:“能逼得五郎下杀手,定是两江官场暗不见天日,着重此处调查,一定要将五郎刀斩三百官的行为往应权通变、弘思远益的方向引导。我也怕五郎执拗到底,怕是查到不能查的……还有,还有可做文章,必须争取到手的——”
他看向屋外天空,语气凝重:“民心。”
送走陈师道和康王二人,高同知和高夫人两两对望。
高夫人惋惜:“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两江官场怕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泥淖。”她转头问:“你意下如何?”
高同知敛眉垂眸,久久不语。
“再看。再说。”
高夫人摇了摇头,前所未有的困局,年纪轻轻怎么就走了死路?
户部副使大半夜翻墙敲杜工先的房门,没一会儿,杜工先本人连衣服鞋子和外套都被他夫人扔出来。
杜工先冷冷看着户部副使,后者负手望月。
户部副使讪讪:“这么多年,还是老样子?”
满朝文武没人知道三司心眼最多人也最贱的度支使二十年如一日的惧内。
杜工先脸色郁郁,懒得和他生气:“为赵白鱼而来?”
户部副使一进入正题就急切起来:“当初你有份撺掇赵白鱼去两江,如今出了事,你总不能置身事外吧。”
杜工先:“奇了怪了,我是有撺掇,可陛下也没听啊。”
户部副使:“那我不管,根本原因就是先有你的撺掇,陛下才会注意到赵白鱼,才令他去两江,才会发生现在这样的事。”半大老头跟市井流氓似地耍无赖:“我告诉你杜工先,这么个年轻有为刚正不阿还心善的知己遭此大劫,你难辞其咎。”
杜工先:“你胡搅蛮缠!那是你知己……不是,人家赵白鱼当你知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