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爸是家里的顶梁柱,刚到B市的第一年跟江妈一起做过各种各样的小生意,卖猪肉、卖熟食、卖水果、卖包子……最后无一不以赔本告终。靠死工资和买断工龄辛苦攒下的几万块钱全打了水漂,连个响儿都没听见。江爸是那种眼瞅着别人给了花不出去的缺角残币都不好意思说换一张的老实人,根本不适合做生意。最后一位比他们家先一步到B市讨生活的老邻居搭桥,幼年就学下了一身木匠手艺的江爸去了个家具厂打工,才算有了每月三四千元的稳定收入。而江妈拜了个会蘸糖葫芦的大娘为师,学会了蘸糖葫芦,就买了冰柜和三轮车,开始了夏天在繁华路口卖冷饮,冬天蹬着三轮走街串巷卖糖葫芦的日子。那时一到冬天江溪总是放学写完作业就帮着江妈给洗好的山楂一颗一颗去核,从没在晚上十一点以前睡过觉,即使他凌晨四点半就会起床用功温书也是一样。只是辛苦倒也不怕,但每天跟城管打着游击讨生活的日子是异常艰难的,江妈不止一次被城管把江爸给做的装糖葫芦的玻璃罩收走哭着回家。
当时鉴于江爸的车祸,江溪深思熟虑了一番后才告诉父母,不读高中了,去上中专学点技术,也好早点工作。江妈一听就哭了,江爸更是坚决反对,但江溪坚持了。
江爸指着儿子的鼻子说你迟早会后悔的,事实上,单冲着学校而言,江溪去上中专的第二天就后悔了。但是,因为学校够烂所以学费也确实便宜,便宜到三年的学费还没有如果继续读高中一学期的借读费贵。这么一想心理就平衡了,也就没什么可悔的了。
虽然当时没能继续求学的遗憾在心头徘徊了许久,但现在都已经无所谓了。目前对江溪来说最重要得是,若没了高昂借读费的压力,父母以后的生活应该可以稍微轻松一些……
不仅仅如此,如果当时没有跟父母一起走,或许他有机会比童乐更早认识同是农场子弟的老乡钟亦凡吧?
“爸,妈。”在碗橱前想了许久,江溪突然转过身,语气坚定地开口:“我不想跟您们去B市了,让我去场部大舅那里上学吧!还有半学期读完小学,我初中就可以住校了,保证不给大舅添麻烦。”
既然上天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那就让他在这个人生的十字路口重新选择一次吧!
第2章 崭新生活
屋里的火炕上,江妈把刚卖了房子的四千块钱仔细地收好。
矿上的家属区是一排一排户型大小全一样的整齐平房,前面有院儿后面有园儿,是七零年代末矿职工集体盖的,也归集体所有。因为鼓励职工自谋生路却又连欠着的工资都发不出实在太说不过去了,矿领导最后决定把房子抵工资折价卖给职工,收回他们手中的白条。附近一些农村的村民很看好矿区的房子盖得整齐明亮,就趁着这如同大溃退一般的集体搬迁纷纷来买房。江妈用四千块钱的白条从矿上买下了自家房子,又将房子原价卖给了村民,换得了四千块钱的现金。
江溪活过一遍已经知道了,多亏他们家卖得早,后期卖房的人越来越多了,买房的人便都抱着打秋风的心态来压价,同样的房子很多人家竟然一千多就卖了,还要庆幸能够尽快脱手卖出去不耽误搬家谋生就算不错了。这个价位不要说在十几年后不可想象,就算此刻在这个经营不善、职工四五百元的月基本工资都发不出的矿区来说,也几乎跟白捡一样了。可是没有办法,矿区地处偏避,除了较近的一些村民外,不会有人能看上这里,是以很多家中人口较多的村民两三套地往回“捡”。
交了钱,新房主立马收了钥匙,江溪随父母在大伯家住了一晚,第二天就搭车去了一百七十公里以外的大舅家。
大舅跟江溪父母都属于农垦系统的职工,只不过大舅是在场部上班。如果用树来比喻的话,大舅是在树干的位置,而江爸江妈是处于树梢的位置,当养料匮乏时,先枯死的肯定是树枝,所以身为畜牧科科长的大舅目前处境还算良好。
留在大舅家过了一个格外特殊的春节,虽然是喜庆的日子,却掩不住离愁。大舅依然如江溪记忆里的一般,拉着全家人到处去拍照留念。
北大荒的冬天永远不缺少天然的雪景,放眼望去一片铺天盖地的白,掩盖了年近四十岁的人生却要重头再来的辛酸和无奈,也掩盖了江爸江妈青春和汗水曾在这片黑土地上留下的痕迹……
天然的树挂很漂亮,名副其实的玉树琼花,大舅给江溪跟父母特意在树下多拍了几张。一家三口分别在即,用大舅的话说,多带点儿照片给江爸江妈做个念想儿。
努力地去微笑,多少也带了点对新生活的期许,可江溪的内心毕竟已经是二十七岁的成年人了,很难做到像当年那样没心没肺地笑。
所有人都把他的少言寡语当成了就要跟父母分开的离愁。只有江溪自己知道,不跟去B市,少了高昂学费的压力,父母的负担会少很多,所以他的内心是相对平静的。
四下无人的时候,江溪装作不经意地跟他妈说,陪小舅妈多聊聊天吧,难得姑嫂感情那么好。江溪有两个舅舅,自然也就有两个舅妈,江妈跟两个嫂子的感情好得超过跟哥哥的感情,一家人的关系处得分外融洽。之所以特意让母亲多跟小舅妈聊聊,是因为江溪知道,小舅妈死于乳腺癌,姑嫂的这次分别,将是母亲跟小舅妈的永别。
就这样,一九九六的新年在大舅相机的“咔嚓”声中过去了。
送爸妈坐长途车去火车站的那个早上,是二月底,依然还是天寒地冻的温度。江妈搂着他不停地嘱咐,说话时哈出的都是白色的雾气。
“妈,别哭了,脸该皴了。”抬手给江妈抹了把眼泪,江溪忽然觉得母亲这时候还是挺年轻的,至少比到B市后皮肤细嫩得多,毕竟现在没有风吹日晒的在街上跟城管打游击。“你跟爸多保重身体,到了B市在姑姑家落了脚就去找杨叔吧,让他帮爸找个能干木匠活的地方,先安顿下来。”杨叔就是后来帮江爸找了家具厂打工的老邻居,此刻的江溪也算是个“先知”了。
“行了,这些你就别操心了,好好上学,听舅舅舅妈的话,写信就往你姑姑家邮,地址记好了吧?”
“嗯,都记下了。”江溪的爷爷解放前娶过两个妻子,江溪的亲奶奶是他爷爷死了大太太后的续弦,小了他爷爷二十多岁。江爷一共有九个子女,江爸是最小一个,兄弟姐妹的年纪相差颇多,距离的原因感情也较为疏离,加之老人早已过世,兄弟姐们之间走动得的确不多。江溪在B市的这个姑姑是江爸的四姐,大了江爸十九岁,姑父则就更年长一些,是当年参加过尾期抗日战争和整个解放战争的离休老干部,五个子女都过得不错。
要说亲,这关系也算蛮亲的,毕竟是一奶同胞的亲姐弟。奈何中国有句俗话叫做“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这世上常见的是锦上添花,少见的是雪中送炭,救急不救穷也是老理儿了。江爸江妈本来又是脸皮薄怕给人家添麻烦的性子,再苦再难也都是自己扛。比起几个姑姑伯伯,江溪家的家境很一般,可他从八三年就开始瘫痪的奶奶直到九四年过世,都是江爸江妈省吃俭用的服侍照料的。这一次,江溪很清楚父母过去那边后什么都要靠自己的。
“妈,这个你拿着,我用不着。”背着人,江溪把手里的有零有整的五百块钱塞到了江妈手里,用力握住母亲的手把钱给攥住了。
“傻孩子,爸妈走这么远,你在亲戚家住,能不给你留点钱应急么?”江妈发现是钱,又要往回塞。
“您说过,穷家富路,这么远的道儿,多带着点防身没坏处。”跟爸妈吃过一次那种苦,江溪重生十次都忘不了。在亲戚家再怎么不方便,也不会像到B市第一年父母干什么赔什么沦落到全家吃馒头蘸酱油的地步。更何况,母亲娘家人这边都待他很好,更兼大舅家境尚可,又从小就拿他当亲儿子看,绝对亏不着他。
“不行,你这么大了,别说买个本儿买个笔的没钱不方便,就是买个裤衩儿买个袜子的也要用钱啊!”
“我不是留下一百了么?再说我会自己想办法的。”毕竟二十七了不是?江溪觉得即使养活不了自己,他也应该可以找到办法赚点零花钱吧?更何况这还是娃娃头的小雪人雪糕只卖三毛钱一根的年代。
“胡说!”听儿子这么一说,江妈立刻板起了脸:“小溪啊,妈可告诉你,正当用钱的地方就跟你舅舅舅妈说,他们先给你,回头妈给你还。可不敢走歪门邪道去偷啊抢啊的,我跟你爸就你这么一个儿子,出去奔为得也都是你,你要是不争气了,我跟你爸还忙个什么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