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振军是下放到下河村的知青。当年他和他们军区大院的小伙伴集体到下河村插队时,就住在周秋萍家。
这位大哥真的是少爷。头回上她家饭桌吃饭,面对周高氏想方设法加了山芋粉和南瓜一块儿做出来的三合面,他吃了一口,直接吐掉,脱口而出:“这是猪吃的东西呀。”
得亏他出身好,老红军的后代,否则就凭这句大不敬的话,他当场就能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
加了那么多山芋和南瓜做出来的三合面,还不是人吃的东西。那茅草根占了大头的三合面是不是连猪都不吃啊?
不过卢振军真不是存心埋汰农民。而是在下乡前,他生活的小世界没有饥饿,也没有贫穷,既然是社会主义国家,那必须标准的就跟宣传语录似的。
陡然见到人间真实,他感觉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也正是他和他们的的存在,让周秋萍知道了全国人民并非过着和下河村一样的日子。
村子以外有一群人可以经常吃蛋糕喝牛奶,连宝贵的猪油渣在他们眼中也是上不了台面的东西。
知青们自己搭伙做饭时,因为不会使用土灶,每次喊周秋萍过去帮忙点火,他们都会送她一小罐猪油渣。
而卢振军去村小学当老师后,作为班长的周秋萍也没少吃老师给她的蛋糕和牛奶。
知青们的家长的确很注意影响,不会三天两头就跑到村里来。但他们有警卫员啊,隔三差五,就会有警卫员拎着包裹过来给他们补充物资。
所谓那个年代没有阶级差距,周秋萍向来只是听听,因为她亲眼所见所经历的跟宣传完全不一样。
不过周秋萍对这群少爷小姐知青没有任何恶感。因为他们对农民挺好的呀,他们并不歧视农民,相反的,在进城卖东西时,有人对农民不敬,他们还会直接挥着拳头上去打架。
虽然他们不太会干农活,虽然他们享受着一流的生活,但这些也不是他们个人所能决定的。况且,当战争打响后,养尊处优的他们也没退却,而是主动参军走向了战场。
周秋萍清楚地记得,卢振军走的时候还送给自己一本包着软塑料壳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就跟她说了一句话:“我要去打仗了。”,然后又叮嘱她阿爹,“秋萍成绩好,要继续上学,要上高中。将来说不定可以推荐上大学。”
否则阿爹那样重男轻女的人,怎么可能还会让她读高中?早就喊她回家下田挣工分了。
只可惜她没能考上大学。
卢振军也没活着走出战场。
跟他一批走去参军的知青,后来回过下河村怀念自己的青春,他们说卢振军在战场上牺牲了。他爹妈只有他一个孩子,听到消息的当天就一夜白头。其实作为独生子女,按照政策,当初他都不必下乡。可他还是来了。前前后后加在一起,到死时,他有10年时间基本上都没跟爹妈待一块儿。
周秋萍听说这事也掉了眼泪,比自己高考落榜还伤心。
他知道枪炮无眼,他完全有更稳妥也更安全的选择,可他还是义无反顾地上了战场。
他是个少爷,也是个兵。
现在,自己以为已经牺牲了七年的人,站在自己面前,笑眯眯地问自己:“你不记得我了吗?”
周秋萍脑海中就一个念头,果然大白天不容易见鬼。碰上鬼,就应该是这样的月黑风高夜。
她赶紧甩头,强行抛开自己的胡思乱想。哪儿来的鬼?地上都有影子呢,不会是鬼。
周秋萍又结结巴巴地重复了一遍:“我们都以为你牺牲了。”
“我也以为自己死定了。”何振军笑出了声,“打散了,后来我回部队才知道追悼会都给我开了,烈士勋章都送到我家了。”
周秋萍诚心实意地笑了:“你活着真好,我阿爹知道了肯定高兴。下回烧纸钱我一定告诉他。”
“怎么,周大爹已经走了?”
“走了五年了。”
“大娘身体好吗?”
“我阿妈挺好的。”
两人一问一答,絮絮叨叨交代了各自的生活。卢振军死而复活之后,被爹妈立刻安排结婚。用老头老太太的话来讲,他临死前没留下后代就是不孝。
“你呢?是去海市上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