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陇山至姑臧必要循汉时丝绸之路,沿河西走廊一路向西北而行,经天水、金城二郡方至凉都姑臧(注2),沿途千里皆为狭长高平地势,多旱大风,黄沙滚滚,偶有绿洲散布,百姓聚集,建城立郡,便为天水、金城、姑臧、张掖、酒泉、玉门等城,自东向西次第分布,称为陇西六郡,便是后凉大部疆域所在。
任臻很早就被挖了起来,起床气甚重,一想到接下来几天又都要在漠漠黄沙中日晒雨淋餐风宿露,心情就更加不好了。拓跋珪等都深知他脾性不敢打扰,偏沮渠蒙逊一离了他哥视线,立即故态复萌,贱兮兮地贴上来与他并骑道:“与你换马可好?”
任臻勉强瞟他一眼,莫名其妙地道:“好好地换马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我这坐骑乌云,额——小黑么?咱们换换?”
任臻一缩脖子把下巴埋进围脖里以遮挡漫天而来的黄沙,伸手摆了摆言简意赅地道:“不必。还有多久才能到天水郡?”他快受不了了!在这黄土高坡上行走多日,一张口就吃进满嘴沙,比现在的沙尘暴还厉害,看来古代的生态环境也没有保护的多好!
沮渠蒙逊在马背上凑过来道:“路程倒没多远,日夜兼程的话,三两日便也到了。”任臻翻了个白眼,简直欲哭无泪。苻坚一直策马在前,此刻忽然道:“现在风大难行,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不如驻地休息一番。”任臻估计自己也坚持不到走到第一个绿洲,便冲身后一扬手——虎贲营训练有素,立时勒马下鞍。拓跋珪拉着张驴脸走过来,目不斜视地把黑猴子挤开,指挥众人将战马围成一圈以遮挡风沙,众人便聚在圈中休息。
拓跋珪见任臻摘下围脖便开始咳,一张白脸也俱是黄沙灰土,便从马腹下摘下自己的水囊捧到任臻面前,悄声道:“这是末将离开陇镇前特地带上的井水,湃地冰凉,将军喝点止渴?”
任臻自己带上的饮用水早已因着气候而变地滚烫难以入口,此刻便赞许地看了拓跋珪一眼,接过他的水袋仰头就饮。
沮渠蒙逊被有意无意地排挤在圈外,看着任臻对拓跋珪举止亲密毫不避嫌便在旁跳脚道:“因为暑热就喝这么多冰水,要拉肚子的!”任臻和什翼珪一齐停下动作扭头看他,目光是统一的厌烦。
蒙逊的一颗少男心受到重创,垂头丧气地蹲到苻坚身边就地画圈圈。苻坚也略喝了点水——他是陇西氐人,风沙黄土于他如故乡旧景,全然不受影响——他抬手抹了抹嘴道:“蒙逊。你是第一次离开陇山吗?”沮渠蒙逊抬起眼,点头道:“男成老怕我惹事闯祸,轻易不许我离家。”
苻坚一哂道:“那是他错了。人的性子总是越拘越散的。陇山镇地贫人瘠,姑臧要繁华许多,你长了年纪,开了眼界,行为举止便会得体老成许多了。”
沮渠蒙逊刚要点头,忽又疑心苻坚是在拐着弯说他现在对任臻死缠烂打是因为年幼无知没见过市面,让他离人远一点。他蹲在地上,一双眼在那分座两处的二人之间转来转去——那俩人一路上绝少交谈,仿佛陌路,照理应该没什么关系才是。且这些天来,凡有休息都是隐分两派——燕兵们团团簇拥着任臻,苻坚身边则是只跟着他手下的匈奴兵,仿佛那些奉命护送苻坚的燕兵们心中只有任臻一个顶头上司似的。按捺下满腹狐疑,他起身寻马,忽然乐了——乌云骝不知何时跳出了队列,蹭到另一边的赭白身边不住头脸厮磨。他从小养马驯马玩到大的,此刻一声呼哨,乌云骝扭过脖子心不甘情不愿地要回主人身边,却又不时扭脖去望,赭白便也不舍似地不自觉就跟着它踱步而来。
任臻抬眼见了不免满头黑线——平常赭白在马中那可是王霸之气全开,轻易不肯理会旁人——旁马,最关键的是,乌云骝也是公的!难道连坐骑都物似主人形,上梁不正下梁歪?拓跋珪见状,随即起身,亦高声吹了一哨,召集众人上马重新上路,盔甲铿锵马蹄纷乱间,赭白亦只得服从召唤,退回主人身边。
沮渠蒙逊顿时泄气,觉得拓跋珪这个阴沉沉的小白脸简直讨厌死了,他一撇嘴,却也只得翻身上马,心重却道:终有一日得把这杀千刀的甚么亡国王子弄死在姑臧城外不可。
虽有拓跋珪寸步不离细心照顾,接连两天的行路下来,任臻还是要挂了。所以当他奄奄一息中听见拓跋珪在旁道:“天水郡到了!”的时候,立即内牛满面,在整脸的黄沙中冲出两条笔直的轨迹。
沮渠蒙逊出面,先向守将出示关牒文书,守将立即大开城门,礼迎众人入城。任臻入城之后,在昏昏沉沉中醒过神来,不由张大了嘴,好不容易才掩下了心中的惊呼——他知道天水郡必定是建立在绿洲之上,然则没想到城内城外全然两个世界!天水郡城外有一河环绕城内丘陵迭起,山清水秀满目绿意,似乎连刮来的风都带上了暖暖的湿意,堪称世外桃源。城内行人如织,熙攘繁忙,打扮地与中土人士大不相同,皆是胡服奇装,更有卷袖盘发,穿着半长笼裾裸出小腿招摇过市的。拓跋珪也是生平第一次见到如此迥异的风土人情,自是张大了嘴看地目不暇接。
沮渠蒙逊见状嘲道:“天水乃西陲之地,胡人杂居尤以氐人羌人最多,有甚出奇的?真是少见多怪。”